第二章 珍宝会

阿穆儿山坐落于古丝路上。其时中原与西亚非洲的路上交通为辽国与西夏所扼，对外通商多走海上丝路。然而仍有一些大胆的胡商或绕开沙漠，或打通关节，继续与中原地区进行交易。

阿穆儿山区水草丰茂，有一些游牧民族在此活动。此地因而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沙漠最平静的时候，就会有较多胡商穿国沙漠到达此地。他们将自己携带的货物先与当地居民进行交易，形成了为期三天的小集市。在集会的第三天，商人们更会拿出珍藏的宝物，让部落的酋长们或是闻风而来的大买家竞相出价。

这日正是集会的第三天，一顶灰色的帐篷里，一对胡商兄弟正在合计。

“大哥，你说咱们的东西，能遇到识主么？”大胡子而面色蜡黄的那个显得忧心忡忡。

“这你不必担心，听说此次来看宝的不但有收藏了无数珍宝的乌孙王，还有已慧眼闻名的善战老爹。便是他们不识货，中原人多物广，还怕找不着识主么。”另外一个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我更担心的是一直跟着咱们的那两人。”刀疤脸又道。

“不错，几日前他们就那样出现在我们的帐篷里，真主保佑，我还以为他们是哪路妖怪。”

“那女人蒙着面纱也就罢了，那男人却蒙住了双眼。哼，我看他可不像瞎子。”

“算了，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小心便是。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吧。”

两人走出帐篷，外边人来人往，衣着各异，好不热闹。有许多人小着向他们招呼，自是因为前几日与他们进行过愉快的交易。

走近最大的帐篷，掀开帘子，里边三三两两地坐了一些人，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

对面的角落里，一条须发皆黄的壮汉斜卧着，像一头养神的睡狮，但他额上眼角的皱纹告诉人们，他已不再年轻。

不远处，一个富态的胖子舒服地坐着，身上穿着一条宽大的黑底金丝袖袍。身后站着两个白种​‌‍‎美‍‌‎‎人‎‌‍­‎，一个为他煮茶，一个为他揉背。

还有一个一身银蚀的年轻苗人，他正与身边的一个蓝衣的中年苗人说话，说话时手仍按着腰间弯刀，眼角余光警惕地监视四周。

帐篷的阴影里，一个长发披散，眼上蒙了白布的男子端坐着。身旁一个裹在白纱中的女子倚在他身旁，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一副柔若无骨的样子。男子一手伸进她的纱衣里，一手搂着她的腰，两人在低声交谈着。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男子微微抬起头，他应当是看不到的，但兄弟俩分明感到两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一道灼人，一道冷狠。

兄弟俩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低下头去，过了好久，才觉得那两道视线移开了。

帐篷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却仍是自顾自的，并不交流。

看到时间差不多，一个鹰钩鼻，有着深刻线条的男子站起身来，凭空一压手，原来就不甚喧闹的帐篷内顿时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说几乎，是因为那条睡狮还在沉睡，暴发户似的胖子旁若无人地喝着茶，那对​‍‎男‎‌‎‍‍女­‍­‎还在说话，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倒是那个苗族年轻人竖起了耳朵，脸上无法掩饰兴奋与关注，像是个江湖菜鸟。

“在下胡天，添为此次大会的主持人及见证人。”他顿了顿道：“想必各位也都知道，大会有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不得在会上动武。各位都不是寻常人，没有什么问题是非动手不能解决的。二、不得强买强卖。买卖本是你情我愿之事，若是有乐意丝强迫，未免美中不足。更何况，”他面带微笑：“不论你是什么人，到了这里，就只是买家或卖家，与他人并无不同。第三、不得盗窃抢夺宝物。宝物本是各有其主，动手强掠，未免有失天和。自然，出了此地，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本方没有干系了。”他用好几种语言个说了一遍，见无人反对，便道：“话不多说，开始吧。”

他向后退去，转眼便有几个白袍侍者捧了装有珍奇物件的托盘来到众买家面前，供他们欣赏分辨。一时间帐篷内便只有侍者的脚步声与低声讨论价钱的声音。

胡商兄弟等了一会儿，见一些买主脸上已有了不耐之色，知道时机已到。当下哥哥大步走到中央，学着汉人的样子拱了拱手：“鄙人这里有些不值钱的东西，还要请各位行家鉴定一二。”

众人立时精神一振，这并非他的谦逊之词，而是行话。所谓“不值钱”，是指物件的价值已无法用金银估量，而卖主只肯交换同等价值的宝物。

只见哥哥伸手进衣服里，扯出一条脏兮兮的绳子，绳子末端吊着一小块火红的玉石。

此物一出，便听得阵阵吸气之声，有人失声道：“胡大在上，这、这莫不是南山玉？！”

话落，“睡狮”睁圆了眼，暴发户的茶送到一半，便停下了动作，任由茶水流到地毯上。苗家小菜鸟不住眨着眼，显然不知此物来头，但他身边的苗家大叔就显得凝重得多。而那人蒙眼的男子却低下了头，似乎在深思，即便如此，哥哥仍感到一冷一热两道目光紧盯着自己手中之物。

紧张之余，他不禁得意起来：“阁下好眼力，正是南山玉。当然按规矩，还须鉴定一下才是。”他说着看向胡天。

胡天点了点头，自地上火堆中引了火，凑近哥哥。哥哥将玉放到火上烤着，只见火红得仿佛在燃烧的玉色竟慢慢地变淡，有一刻似乎已变得透明了，却又渐渐染上了淡蓝、天蓝、深蓝……不多时，火红的玉已变成了冰蓝色。哥哥握住了玉，将将肉掌放在了火上，预想中的炙烤并没有发生，他一脸得色地翻动拳头，毫发无伤。

胡天沉声道：“遇冷即热，遇热即冷，佩之不惧水火……不错，正是南山玉。”

哥哥将手收了回来，扬声道：“南山之玉以色为尊，色愈深则愈难得。鄙人手中之玉，已是玉中极品，不知哪位大人有珍宝可与之交换？”

“睡狮”紧盯着那玉，声音高亢如金戈：“吾虽识此宝尊贵，奈何家中物藏不丰，只有观望了。吾闻乌孙王藏有珍宝无数，当可抵之。”他说着斜了暴发户一眼，神情不屑，说到“乌孙王”三字时，更大有嘲讽之意。

众人此时才反应过来，虽都想要此异宝，掂量掂量口袋，都不做声了。

有人“嘿”的一声：“乌孙王地藏宫中异宝无数，自然不把这石头放在眼里了。”

那暴发户乌孙王伸手入怀，却没有拿出来。额上绽出青筋冷汗，显然在做思想斗争。

换，还是不换？万一后面还有宝物，自己岂不是……

“这东西我要了。”只听得一个声音淡淡地道。

哥哥回头望去，只见那男子略略抬了抬下巴，那种自然的高贵之气令人不敢小觑。

他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是识货之人，不知……不知公子身上可有交换之物？”

那男子袖袍动了动，伸出手，只见手心躺着一长条形的石头，黑黝黝地并不起眼。

旁人还不怎地，那弟弟却已尖叫起来：“这、这是——真主保佑，世上竟真有此物！”

点金笔！如果我没看错，这一定是点金笔！点石成金的绝世宝贝啊！

男子点了点头：“倒有识物之人，我用这东西换你这玉，和绳，如何？”

绳？莫非绳上有古怪？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比黑石头更不起眼的绳子。

哥哥早已一把抓下颈中玉，急急丢给他，然后抢也似地拿过黑石头，放在指间摩挲着，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胡天见男子并无异色，于是宣布道：“交易完成。”话一出口，就不由自主张大了嘴，众人神情也是如此，尤其是那哥哥。只见男子用衣袖擦了擦南山玉的表面，将玉放竟了嘴里，在众人呆楞的表情下，他咀嚼几下，竟咽了下去。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男子脸上红一阵蓝一阵，然后恢复了原样。

“咯”的一声，有人的下巴脱臼了。

男子又拿起绳子，抹了一下，绳子如蜕了皮一般，表面污垢尽去，发出了橙色的微光。男子若无其事地将之绕于颈上，放下手，又搂住了身旁女子。

兄弟俩如遭雷殛，这男子将玉当饭似地吃下去，却将绳子郑重其事地佩上，莫非这绳子是更加了不得的宝物？想到此处，两人肠子都悔得青了。

良久，弟弟干咳一声：“敢问公子，这……绳是何物，公子如愿相告，鄙兄弟将不胜感激。”

那人低下头，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正失望间，只听他淡淡地道：“甘木。”

两兄弟一听之下，登时面如死灰。别人或许不知道，他们却是识货的。山海经中有记载，甘木，海外之国有民常佩之，长寿不死。可以想象他们若是将着甘木做成了绳子卖与那些妄想长生不死的皇帝们，能得到多大的好处啊。

可是货已出手，没有追回之理。两兄弟对望一眼，沮丧地低下头。

那乌孙王却是面色铁青，不知是不是在后悔。“睡狮”却朗声一笑：“吾闻汝兄弟携三宝至此，不知此第二宝又是什么珍奇之物？”

此言一出，众人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目光刷刷定在兄弟俩身上。

两兄弟想起自己还有宝物，不至吃亏，当下精神一振。哥哥向弟弟使了个眼色，弟弟点了点头，竟从袖管中抽不一柄匕首来。众人细看那匕首，虽十分锋利，却并非什么稀罕之物。红人不知他葫芦你卖的什么药，当下凝神静观。却见他脱下靴子，竟将裤管拉了起来，拉至大腿根部，露出白生生的大腿。他在腿上摸了摸，竟一刀扎了进去，轻轻一拖，顿时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一颗深绿色的珠子便自创口处跌了出来，滴血不沾地在地毯上滚了几下。哥哥迅速将之拾起，然后才自怀中取了金创药，给弟弟敷上。

但见青幽的冷光一闪，苗家少年“啊”地一声，猛然站起。身后苗族大叔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少年急道：“阿叔，那是……那是……”

众人对那珠子看了又看，都瞧不出名堂来，都望定了少年。

“我要了！”少年叫道。

“阁下可有交换之物？”哥哥道。

少年涨红了脸，半晌摘下腰间苗刀，递了过去：“这是……这是缅钢刀，不知道——”

哥哥摇了摇头：“缅钢刀虽是难求之物，却还值不起这枚宝珠。”

“我用龙王珠换它！”乌孙王终于把手从怀中伸出来，手中拎着一个锦囊，打开，倒出一颗浑圆的白色大珠来。

哥哥眼中露出贪婪之色：“可是当年汉武帝赠与乌孙王室的东海夜明珠？”

“不错。”

少年见哥哥神色犹豫，似有答应的意思，急得眼都红了，拔出刀来：“今天你不卖也得——”

话音未落，一缕指风袭至，在雪亮的刀身上一撞，少年立感虎口一麻，宝刀脱手。一个人影飘来，伸手一抄，将宝刀抓住，正是那胡天。胡天递国刀，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接过来。身后大叔抱拳道：“胡先生，鄙上年少不懂规矩，万勿见怪。”

胡天摆了摆手，走回原位。

那哥哥咬了咬牙，权衡一番，正要答应，忽敢有什么东西向他飞了过来，他伸手一接，却是柄巴掌大的铜勺。正发愣间，只听那男子缓缓道：“我用这换你手中之物。”

哥哥不适此物，忙不耻下问：“敢问公子……”

“北斗。”男子淡淡答道。

哥哥听了狂喜，传说北斗状若司南，只要置于水中，便可指示宝物方向，对他这样的宝物商人自是至宝。

“换了！”弟弟生怕男子反悔，抢过珠子，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塞进男子手里。

只听得胡天淡淡道：“成交。”

众人不识宝物还不怎地，少年却双目通红，像是想找人拼命。大叔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这才患了下来。

兄弟俩得了两样宝贝，颇有些踌躇满志，第三样东西便不急着亮出。

倒是乌孙王急了，至今他一样宝贝都未到手：“胡家兄弟，第三样又是什么好宝贝了？”

哥哥得意洋洋地挺着胸：“各位，这前两样东西虽是宝物，却称不上惊天动地。唯有我手里这一件，是绝无仅有的异宝。”说到这里，他忽感那一冷一热的目光在他藏宝之处转了一转，就听到那男子道：“我要了。”

哥哥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你怎知……”

男子不理会众人精彩的表情，微微抬起头：“你不卖？”

“卖、卖，自然要卖。不知公子这回用什么宝物来换？”哥哥一想此物来历过大，除非他能给出同样尊贵的……那样的话他也不吃亏。

“我给你永生。”男子道。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哥哥更起皱着浓眉：“公子你在开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男子低声道：“如果你同意，我便可以赐你永生。”

兄弟俩呆看着他，那一冷一热的诡异目光带着一股强大的威力，令他们渐渐有些相信了。

哥哥突然走上前，在男子面前跪坐下来，悄声道：“公子……可是来自昆仑？”

男子歪着头，表情冷漠，看不出喜乐：“怎么说？”

“公子识得这些珍宝，点金笔、北斗之物，传说皆出自昆仑，鄙人斗胆猜测……”

“你想得不错，昆仑……我虽不是来自昆仑，却也和昆仑有着莫大的关系。”男子低下头，语气里有着一丝怅惘。

“如此，我们换了！”哥哥突兀地大声宣布。他说着割破衣服夹层，抖出一个紫色的小布包来。男子不紧不慢地接过，打了开，只见布包之中，裹着一枚雪亮的银手镯，手镯上除了缠着几条小蛇作为雕饰，并没有什么特别。

“天，女娲娘娘在上，那、那是圣物啊！”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发出怪叫声的却是一直很冷静的苗家大叔。苗家大叔快速上前几步，厉声道：“胡家兄弟，这是我苗族一百年前丢失的祭祀圣物，为何会在你们手上？”

兄弟俩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弟弟急急道：“你也说了，这是一百年前丢失的东西，你看我们可有一百多岁？”

苗家大叔沉声道：“你们从何得来此物，若是有一丁点的不正当，无论你们躲到何处，都将受到十万苗众的追杀。”

哥哥连连摆手：“我们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物，至于它的前一任主人是谁，恕我们不便透露。如果阁下想要追讨圣物，不妨和它的新任主人交流一下。”他狡猾地把祸水引往那怪男子身上。

苗家大叔严厉的目光转向那男子，那男子丝毫不受影响，拾起镯子轻轻翻转着，淡淡地道：“内子尚缺一件首饰，这镯子也勉强看得。”他说着托起身旁女子的手，轻轻套了上去。

苗家少年猛地拔出苗刀，一张脸涨得通红，新仇旧恨，他看起来像是想冲上去将男子万刀分尸。

总算是苗家大叔还有几分理智，想起此会的规矩，虽然愤怒得脸都扭曲了，却还是按住了少年：“别轻举妄动。”说着向男子行了个苗礼：“这位公子，尊夫人手中的银镯乃是我族世代相传的圣物，若是公子能够归还……不，卖与在下，我族愿付出任何的代价。”

男子似笑非笑：“哦？世代相传的圣物也会丢失？”

苗家大叔面上一红：“这……确是我族疏忽了。”

男子淡淡一笑，笑容竟然比世间女子还要好看几分：“今夜子时，你可以来找我。如果你能告诉我这镯子的来龙去脉，我或许能考虑把它交给你。”

苗家大叔大喜：“多谢公子！”

男子站起身来，轻舒手臂在衣服上掸了掸，向胡商兄弟看了一眼，他们立时感到有人在他们脑海里道：“今晚亥时来，我给你们永生。”

他慢慢走了出去，女子跟在他身后，步子轻快优雅。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帐篷。

帐篷里静了好一会儿，胡天才道：“如果诸位没有要交易的珍宝，那么本会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