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江水过临江仙

“你们是……”

Eric看到那一身警服的时候，顿如被雨当头浇了，气焰立马就短了一截。

在T市他可以横冲直撞，但毕竟也只是一方霸主。

所以在陌生的地方见到警察，他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仍是跑路。

不过Eric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文化人，是当红作家，为什么要害怕警察呢。

他把手中匕首挽了个花，缩进了袖子中，然后挺了挺胸膛，目光扫过那身警服，停留在临江仙的身上。

脸色很差，嗯，是营养不良么？

这身衣服……嘿，一看就是地摊上的杂牌货嘛，穷学生一个……等等，还穿着病号服？

Eric的眼神瞟了几眼，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个愣头青小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小子，我告诉你，这次的投票只是系统出了故障，老子本该是第一的！点击负数？TMD自以为听了一些江湖传言，就可以威胁老子了？”Eric一想到刚才他叫自己放下刀子时的威胁，就更加来气，“老子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敢命令我！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对老子说话？”

临江仙竟也没有任何气恼，反而听到这句话后，镜片后的眼光，从许墨远身上收回来，然后毫不在意地落在Eric的身上，那目光，仿佛看一只蝼蚁，连嘲笑和轻视，都已经没有了。

这样的一个流氓，就是小笨蛋崇拜的作家？

他忽然也觉得人生很魔幻。

更加魔幻的是，小笨蛋崇拜的作家，竟然会拿刀威胁小笨蛋的生命。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劝她不要看这个人的书的，他想，而现在，这个流氓，绝对要为他做过的一切付出惨痛的代价。

“抱歉，我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临江仙平静而带着磁性的声音，很轻，却穿透雨声，清楚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天佑大帝，既然你想知道，那你听好，”他说，“我，就是临江仙。”

有些话，很浓，如情话，如誓言，如那些海誓山盟天荒地老，却很可能在下一瞬，就变成了二氧化碳。

有些话，很淡，却哪怕下一秒就消散在风里，也能让听过的人，铭记一辈子。

“我，就是临江仙。”

比如这句话，直到许多年后，还深深地留在Eric的印象里，如灵魂深处一道敞亮的阳光，照亮了他后半生的时光，驱散他生命中那些挥之不散的H。

在很久以后，他和中老年妇女之友争夺未来文学网年度最受欢迎作品奖的时候，他参选的作品里，就有一个最厉害的最受人追捧的boss级人物，名字叫做临江仙。

不过，那也是后话了。

Eric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

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真的就是临江仙？他这几天千方百计费尽心机也找不到的临江仙？

Eric半信半疑地望着临江仙。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而且还带了警察来？

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Eric忽然觉得，莫非这一切，都是笑墨白和这个临江仙联合起来的一场把戏。

自己枉费心力跟踪笑墨白来到这里，其实早就中了他的圈套？让自己出这一场丑？

想到这里，Eric也心里一凉，所有的得意，一下子化为泡影。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现在的Eric，终于见到临江仙真人，却宁可永远没有找到他，永远没有见到他，宁可自己那一场负数的噩梦，永远都不再醒来。

所以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很大差距。

Eric也没有想到人生会如此魔幻，原本处于上风的他，竟在顷刻间，只因临江仙这一出场，就被翻盘得一干二净。

Eric也没有想到，这场噩梦醒来之后，竟然是另一场更华丽的噩梦等着他。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三十二条规定，”一个冰冷的女声从临江仙身后传来，“非法携带匕首之类的管制刀具的，处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警告或者二百元以下罚款。”

哐啷一声，黄毛手中的匕首颤抖着掉在地上，另外三个彪汉，一个闻言把刀子往黄浦江中一丢，另两个乖乖地缴械投降。

剩下Eric。

他们都看着Eric。

Eric被看得脑门冒汗，他慌忙从袖子里抖出匕首，扔在地上，赔笑着说：“大姐，我们只是在开玩笑嘛，都是些削水果的玩具刀啊，您别当真嘛，哈哈，哈哈哈……”

“玩具刀？”

女警用脚把地上的匕首踢了个转身，冷冷道：“削水果，需要刀格？需要血槽？你当耍小孩么？”

说罢她拿出A市刑侦大队副队长的证件，亮在Eric面前，语气没有任何温度：“念在你情节较轻，就罚款两百，没收刀具，另外跟我回局里写份检查。”

女警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目光停在临江仙苍白的面色上。

风雨渐大，她手中的雨伞都有些不稳，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风吹着雨沫飞过伞下，带来一片寒意。

“把衣服拉链拉上，天冷。”她柔声劝他。

临江仙的目光却重新定格在许墨远脸上。

许墨远他一个人倒不怕这几个流氓，只是怕真打架起来，他们误伤了竹小桃，而现在他见局面已被警察控制，终于放下了心。

“小桃子，冷吗？”

他把手中的黑布伞几乎一大半都撑在竹小桃头顶，而自己半个肩膀被淋得透湿。

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衫。

外套仍披在竹小桃身上。

而临江仙的目光，也从许墨远脸上，扫到竹小桃身上的大衣上，然后伸出仍无血色的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魔都的夜色，这两百年来肆意张扬的繁华在夜雨中如魍魉魅行，没有人能看透那最深处的色彩。

“温怡。”

临江仙忽然把女警叫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这名叫温怡的女警听后，配合地点点头，脸上带着少有的柔情。

而他们看上去亲密的举动，落在竹小桃眼里，更觉得失落。

大神老板，和女中豪杰警中花，实在是很配。

竹小桃想到只会吃饭睡觉打老公，一无是处的自己，心里一阵难过。这场夜雨，似乎特别的冷，她不由地裹紧了外套，而忘了这并不是自己的衣服。

“罚款好说，这个写检查……就不要了吧？”

Eric小心翼翼地赔笑，要是堂堂天佑大帝被抓进局子里写检查这事宣扬出去，他好不容易包装起来的文化人外衣，恐怕又得被打回流氓暴发户的原型了。

“大姐，不写这个检查，你多罚我一点可以吗？”

Eric掏出皮夹，直接抽出一叠大红钞票，数也不数，就递给温怡。

虽然已洗白成文化人，但骨子里的暴发户本质，是洗不去的，这潇洒的一招，在他生命中，不知打发过多少找他麻烦的人。

可温怡却面无表情，也没有去拿。

“回局里再走流程，”她说，“而且写检查，还只是个小事，半个月前花园小区抢劫案凶手尚未归案，你作为嫌疑犯，请配合我们回去调查。”

“抢劫案？凶手？嫌疑犯？我？”Eric目瞪口呆指着自己的鼻子，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话。

“作为抢劫案的受害者……”临江仙接过话头，“当时天色很暗，我也记不太清楚，只是印象里最深的，就是你这样子的一个人。”

临江仙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匕首，然后看着Eric闪亮的光头。

说记不清楚，那是假的。

半个月前，那一个同样下着雨的黄昏，一直如噩梦般缠绕在他的心里，只是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冰冷的利器刺进身体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仿佛世界末日的绝望，他临江仙这一生二十六年来第二次天地倾塌般地绝望。

第一次，是他遇到燕归来前的那一个深夜。

而这次与彼时不同的，是仍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让他相信这天色总有一刻会亮起，风雨总会过去，让他现在得以站在这里，这样平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尽管，临江仙知道，袭击他的人，不会是天佑大帝。

但无论如何，这个流氓都要为他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临江仙目送着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的Eric一伙人被随后赶来的警车带走，由于临江仙这个受害者的指认，Eric从非法携带管制刀具光荣地升级为抢劫案嫌疑犯，不得不配合警方进行长达一周的调查取证。这一周里，是Eric人生中最灰暗最凄惨的一周，也是日更一万字风雨不动的天佑大帝第一次断更。整整一周，未来文学网第二大作《醉卧‌‎​​美‍­‍人­­‎‍‌膝》都没有更新，在读者们的暴走中，已知道Eric被拘留却无法把他弄出来，哭笑不得的网站官方只好站出来说：“由于负分事件对天佑大帝的打击太大，他需要休整一段时间，再为大家奉献更好的作品……”

“这就是刷票的下场。”笑墨白的读者们笑而不语。

而直到一周之后，真正的抢劫犯落网，Eric才被放出来，可《醉卧‌‎​​美‍­‍人­­‎‍‌膝》，却再也没有更新。

“太监了吗？”读者们想，这也许是史上第一个刷票刷到太监的人。

黄浦江畔，Eric一伙人走后，雨声沿着江栏一路连绵，却更加显得冷清。

风雨之中，只剩下临江仙、温怡、竹小桃、许墨远四个人。

连大浪都不知去往哪里了。

许墨远目送着Eric被装进警车里运走，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虽然作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他还是愿意用文章的点击收藏等数据堂堂正正地和天佑大帝PK，而不是现在这样。

不过能如此轻松地解决，又没有伤到小桃子，也算不错了。

许墨远微笑着向临江仙和温怡点头致谢，然后发现临江仙正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

“你是桃子的……朋友？”临江仙直接问他。

“算是朋友吧，呵呵。”许墨远继续给竹小桃撑着伞，任自己被淋湿了半边肩膀。

而竹小桃却只低头看脚尖，听到临江仙的话，才鼓起勇气，又抬头看了温怡一眼。

高耸的胸部，起码是D的。

连身材都比不上她……竹小桃再一次败退，决定不如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既然是朋友，那请你好好送她回家，晚上了，别再遇到流氓了。”

临江仙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清晰，清晰到随着每一滴落下的雨声，一字不落地让许墨远尽数记下。

平静的声音，却似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命令自己，许墨远心里失笑，以他的见识，自然能听出临江仙这番话中带出的不悦。不过，就算他不说，就算他不来，许墨远也会自觉地护他的小桃子周全。

临江仙说完，上前揉了揉竹小桃的额发，“小笨蛋，我还有事，先走了哦。”他说着，见竹小桃态度冷淡，也就没有再说话，撑了伞，和温怡转身就走。

温怡顺势挽住了临江仙的胳膊。

而在临江仙转身的一刻，竹小桃才惊觉，为啥老板这一身衣服如此刺眼？

这分明就是病号服啊！

难道，老板和大浪，纵欲过度，病倒了？

纵使病倒了，还拖着病体来救自己……

某人刚要表达感激，却看到临江仙被温怡亲密挽走的背影，到嘴边的话，顿时又咽了下去。

A市笼罩在秋夜的风雨中。

温怡一直把临江仙送到住院部门口，临江仙把收起的伞又撑开，递给了温怡。

“就到这里吧。”他说，“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我会永远记住今天的。”温怡接过伞，指尖假装不经意地触碰到临江仙的手。

近乎苍白的、没有血色的手，看上去，那么的让人心疼，可她却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再也不是四年前那个一无是处的无业游民了，也再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了。

对这超越了人类的存在，在手指相碰的一刹那，那触电般的感觉，却依然，又似回到他们初识的时候。

这一刻，她不是冰冷的女王，也不是那英姿飒爽的警中花，只是一个动情的小女人。

如她的名字，温婉、恬怡。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想，古人的诗词，果然精辟。

短短七个字，就道尽她心中翻覆欲出的情感。

对于会使计算机的男生来说，一段JQ的开始，或许总是源于“修电脑”这三个字。

温怡当时就拜倒在这三个字下。

出生在警察世家的她，念完高中后，理所当然进了A市最好的警校学习。

严格的家教导致她从小成绩优异，自觉高人一等，眼中很少看得起的同龄人，随着年龄的长大，出落得越发漂亮的她，更加看不起身边那些蜜蜂一样的追求者。

在大二那年，温怡买了电脑，虽然有幸没有遭遇到竹小桃之类室友的荼毒，却撞上了双波（冲击波、震荡波）病毒的大规模爆发。

那一年全球无数台计算机遭受到病毒的侵袭，温怡的裸机自然也没有幸免。

临江仙是她所在的警校的计算机社社长介绍给她的。

由于学校制度严格，一切‌‎军‍​‎​­事­‎‌化管理，温怡出门不方便，就直接找了计算机社的社长帮她修电脑。

社长对着她不停自动重启的电脑毫无办法，折腾到后来，连重启都没有反应了。

硬件坏了，社长敷衍她，却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修不好，于是以请吃饭为由，骗了A大的临江仙过来。

这小子说不定能妙手回春，他想。

社长和临江仙是在中华黑客会的论坛上认识的。

那时临江仙也上大二，在论坛上的发帖量，仅是两位数，连社长的一个零头都没有，但社长却知道，这家伙，懂的东西比自己多很多。

而且，社长发的几千帖，都是在水区灌水的成果。

而临江仙的几十帖，篇篇都是技术区的精华帖子。

社长知道他是A大的学生后，更加无地自容。

“我电脑新买的，硬盘这么快就破了？”温怡一边打量着临江仙这个社长请来的“高人”，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实在坏了，让老爸再买一台就好，这个连笑容都没有的眼镜男，真的是高人么？

“病毒而已，谁告诉你硬盘会破的。”临江仙鄙视地看着社长。

“反正她不懂，我这样说，只是打个比方。”社长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

而在电脑很快被临江仙修好后，社长把泪流满面的脸扭向窗口，考虑着要不要从四楼跳下去。

从那天起，温怡的电脑时常会“坏”，而可怜的社长，就被温怡收买了，每次都替她去找临江仙来“修理”。

A大离警校挺远，临江仙当时的家境，根本连坐地铁的钱都想尽可能省了，当临江仙顶着酷暑汗流浃背站在温怡面前的时候，她总是责怪他来得好慢，为什么不打车。

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呵，临江仙笑着耸肩，然后和她一起打电脑，陪她玩《心跳回忆》。

他没有告诉她，为了来看她，早饭和午饭钱都买了地铁票了。

可是，尽管如此，他也宁愿她永远都不知人间疾苦。

用这双手，给她幸福，他想，然后看着夏日的阳光，一寸寸在地板上爬行，好像幸福，终究会落幕。

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自己家里的情况，也没有和她说过，自己是保送进的A大，然后每学期拿学校的奖学金过日子。

为了给温怡买礼物，他也曾经去餐厅打工，却由于实在不愿看人脸色，只干了一天，就辞退了。

从此关在宿舍里，一台电脑一根电话线，仿佛就是一整个世界。

“我教不了你更多的东西了。”老教授这样对他说。

“可我还是得等大四毕业，拿毕业证，不然就没有好工作，就养不活我家里，也不能让喜欢的人幸福。”六年前的他，站在老教授的办公室里，仍是那件洗的发旧的衬衣，眼中却是灼亮的光芒。

后来，这些光芒熄灭了。

只剩下平静，死水一般的平静。

原本就下岗的父母在摆摊的时候被货车撞倒，父亲双腿面临截肢，面对逃逸的司机，以及高额的医疗费，母亲一个人根本无法再支撑下这个家。

他没有工作，省吃俭用的奖学金，课余时间写小软件赚的钱，也都花在了温怡身上，身无分文的他，决定把手上唯一值钱的电脑卖了，换点钱，给父亲治腿。

“你不是一直对我改装过的系统感兴趣吗，现在连带改装部分的源码，以及整台电脑，折价卖给你。”

他再一次站在老教授的办公室里，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卖出去的，只是一台机器。

尽管他心里明白，这是他整个生命，不过钱总会赚回来的，他想，卖了电脑后，就回去餐厅打工吧，曾经许多时光，都耗在了这电脑上，可如今仍是一无所有，这所谓的生命，结束也罢。

老教授问清了他的情况，没有买电脑，也没有让他卖。

“这些钱，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呵呵，就当我借你，以后你再还就是，不过你现在一定得借去，你爸的腿，可不能耽误了。”

老教授给了他一笔钱，让临江仙去交医药费，可他没想到，临江仙却在第二天，直接办了退学手续。

“我等不到拿文凭的时候了，而且在这里，也学不到更多的东西。”临江仙这样对老教授说，“这笔钱，我会尽快还上的。”

可是A市的房租不便宜，临江仙退学后，在警校附近租了个小单间，靠着写外挂、倒买倒卖网游装备赚钱。那时他的技术，也顶多破解一些程序，利用bug写外挂，或是入侵一些小型网站。除去给父亲治病那高额的医疗费，还有房租水电、和温怡约会的开销，剩下的钱，只能勉强过日子。

毕竟，再精通，也仅限于他自学的那些东西。

这时的他，能掌握到的，就只局限于网络上公开的一些技术。

这些技术谁都可以看到，谁都可以去学。

就算他是天生的才华，也只是比别人学得更快、更透彻，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已是神一样的存在，但他心里明白，这只能算是个高手。

至于神，则是个遥远的境界。

被规则支配的是人，支配规则的是神。

这句话是燕归来告诉他的。

而在这个数据的世界里，所谓规则，就是你指尖写下的代码。

临江仙后来理解了这句话，才有了用13行代码就打败悬棺的这场在行内被传成神话般的战绩。

而彼时，他还是个徘徊在规则之中的人。

很多时候，他会对着屏幕，一坐就到天明，狭小沉默的房间里，只剩硬盘转动的声音，似乎这漫长的生命里，也甚至已听不见血液流涌、心脏跳动的声音，只有一块老式硬盘，在落满灰尘的机箱里，机械地飞转，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记录成刻板的数据，剥开生命那鲜华的外壳，里面却只有冰冷的0、1两种颜色，沿着每一个日落的轨迹，在岁月里重复地生长，没有人能听懂它们到底唱着什么歌，人们看到的，唯有他镜片后的双眼中，那死水一般的平静。

临江仙，临江仙，可这千江潮水都不见，你又妄称什么仙？

“或许连高手都算不上……”

他常常自嘲着，电脑屏幕上，是黑白的代码，这对一般人来说已是相当高深的东西，他能懂，他会用，可是，又有什么用？

那些小型的网站，他根本看不上眼，可大型的，如游戏公司的服务器，他就动不了分毫。

想要赚钱，还是老老实实做个生意人吧，他想。

“你就一辈子待在这里，鼓捣你这台破电脑？”

温怡在临江仙的住处抱怨着最近他都不陪她去买衣服了。

“而且你退学了，又没正当工作，我是不介意啦，可如果我和爸爸说，他肯定不会喜欢你的。”温怡建议他说，“要不你出去找个稳定的工作吧，虽然你高中文凭，不过我爸爸认识一些IT公司的高层，可以让他们给你安排工作呢，你技术那么强，一定能行的。”

“我不喜欢看人脸色。”临江仙合上键盘，从椅子上站起来，无奈地说。

在学校宿舍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然后把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映得老长。

可这合租房的小单间里，别说阳光，连扇窗子都没有，只有房间门的上方，两个巴掌大的小纱窗用来通气，不至于把他在屋里憋死。

为了省钱，他只能凑合着租这种毛坯的单间。

而从小娇生惯养的温怡，显然很不适应。

“大热天的，怎么连个空调都没有，你想热死我啊。”

她对着汗流浃背的临江仙翻白眼，尽管心里也很心疼他。

唯一的一台老式风扇，正吹着电脑机箱散热，临江仙闻言，只好关了电脑，然后把电扇让给温怡。

毕竟，他的老婆是温怡，而不是电脑。

这一点，他比竹小桃高尚了很多。

可温怡却赌气地跑了出去。

“爸爸说，你再不找个正当的工作，就不要我和你好了。”

一晃两年过去，温怡也快毕业了，那天，她郑重地来到临江仙的住处。

那时的网游业，已值百花争放的时候，虚拟货币、虚拟装备的交易，也随之更加繁荣，临江仙靠着这两年倒买倒卖网游装备，在网络上积累起来的人脉，生意也做大了很多，除去日常的开销和对家里的补贴，平时和温怡逛店，也能毫不心疼地为她喜欢的名牌衣服买单了。

温怡虽然出身很好，可是家教严格，对她的零花钱也一直控制着，就是不让她出去**。

但有了临江仙后，温怡就再也没有向老爸抱怨过，也没有想过，临江仙他自己，自始至终都只穿最简单的衣服，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没有她一个水晶发夹值钱。

“我现在不也挺好么。”临江仙在屏幕后忙着敲键盘回帖子，“你是嫁给我，不是嫁给一本工作证。”

“可是爸爸他不喜欢啊……”温怡语气不满。

当时临江仙也正为了中华黑客会论坛的事情头疼，又听温怡总是说自己爸爸，没有一点主见的样子，也带上了火气：“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为别人改变自己。”

“别人？你当我是‘别人’？”温怡顿时火大，“你以为你给我买东西你就了不起是吧？以我爸的关系，随便给我找个相亲对象，都会这么做的，哼，而且他们还有房还有车……”

“那你就随便找个相亲对象吧。”临江仙头也不抬。

温怡再一次跑了出去，而和两年前那个夏天不同的是，临江仙没有追出去。

这是他们交往两年来，最后一次吵架。

温怡一直等着临江仙来哄自己开心，给自己买更多的礼物赔罪，就像他们从前无数次小打小闹一样，一见面，很快就会和好。

可是她这次没有等到。

临江仙没有电话，她就在QQ上等着他，像他们从前无数次聊天一样，可他却一直没有上QQ。

直到这年夏天，温怡毕业了，临江仙也没有来找她和好。

她耐不住，终于放下架子，亲自跑去临江仙的住处问罪，可这离学校并不远的一段路，却成了她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房东告诉她，他在半个月前，就合同到期，没有续租，直接搬走了。

没有告别，人去楼空。

温怡再次见到临江仙的时候，已经是两月之后。

市南公安分局，她正式开始上班，然后在大门口，遇到了他。

“你住到这附近来了？”她愣了愣，然后问他。

“就在那边。”临江仙指了指不远处的花园小区，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温怡整了整新穿上的制服，她发现，那些名牌衣服让她漂亮高贵，而这身制服，却让她英姿飒爽，焕然一新。

“分手吧。”

她也平静地说出这句酝酿了两个月的话。

“我答应你。”

那一天，临江仙回到花园小区，打开屋门，十分干脆地说出这四个字。

屋子里，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男子的背影，一手兜在裤袋里，一手点着烟，烟雾缓慢而优雅地升腾，缠绕上他深色的背影，他就在这些烟雾中，漫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像极了小说里那些饱经风雨之后，归隐闲适的高手。

而他闻言，转过头，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年轻面孔。

“这么快就想好了？”他笑着问临江仙，“你早上不还很犹豫么？”

“我想好了。”临江仙说，“天底下多少人，盼着你燕老大的赏识，现在有这样的机会白白送给我，我要是不答应，那可就太亏了。”

临江仙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的眼中，竟也带起了一丝笑意，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买卖装备的生意人，开口闭口，都是利益，尽管燕归来知道，临江仙骨子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生意人的细胞，他也知道，那双笑着的眼眸底处，是深藏的痛苦。

燕归来修长的身形闲散地倚在窗帘旁，逆着夕阳金色的光，整个轮廓，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泛着神迹的色彩，而他含笑的眼，此刻注视着临江仙。

“这两个月，辛苦你了。”他说，“没想到如意那伙人，会对着论坛下手。”

燕归来，当时的行内第一高手，中华黑客会站长，称得上“神”的男人，却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真容。

人们只根据他在论坛上发表的那些经典帖子，判断他是一个严厉、刻板又孤僻的老男人，而这次临江仙和燕归来第一次见面，却发现他真人相当年轻，而且也比传说中的样子亲切许多。

想到以往在论坛上有厉害的人物来捣乱，管理员都搞不定的时候，总会尖叫一声：“关门！放燕老大！”这句话，临江仙总是想笑，连带心中的积郁，也消散了不少。

只是这次来攻击的，却不是一般的人物，燕归来又有事脱不开身，论坛管理层只好苦打了近两个月的持久战。

这其中，身为无业游民，得以一天24小时都坐在电脑前的临江仙出的苦力最大。

“身为版主，这是我应尽的义务。”

当然，无论苦力还是义务，这都是临江仙自己的说法。

在别人看来，这一场群龙无首的大混战里，是临江仙仅以一个新秀小版主的身份，出谋划策，力挽狂澜，和管理高层一起，终于抵挡住对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而终于等到他们燕老大回来的那一天。

风雨燕归来，他却是风雨中，那一抹风华绝代的色彩。

临江仙看着那根细细长长的烟，在燕归来那敲出无数神迹的指尖，随着时间一起燃烧，落日的逆光里，有飘扬的烟灰缓缓落下，烟上的星火由通红变为黯淡，他任这三寸的烟，燃尽一段无言的时间。

有人说，男人的寂寞，就是一支烟的长度。

每个人都有一段寂寞的时候，而他，却在成神的那一天，就似乎注定了会把这寂寞无限地拉长。

站在高处已是形单影只，更何况，是在数据组成的世界里。

当这漫长的生命里，只剩下0、1两种色彩，究竟要怎样，才能保持微笑？

“临江仙。”长久的沉默后，燕归来摁灭了烟头，“我会指给你一条成神的路，也是一条注定寂寞的路，你知道的，我走后，没有人能帮你。”

“要是你走不到尽头，那么你会在这条路上永远地徘徊，十年，几十年，或许搭上你这一生，都看不到尽头。”高大的落地窗前，燕归来背手看着落日，那些缭绕升腾的烟雾已散去，他深色的背影却依然给人扑朔迷离的感觉，那低哑的声线缓缓地划过时间，却每一字，每一句，又极有力地深烙在历史中，待后人翻阅时，同样会判断，这是一个严厉、刻板又孤僻的老男人。

“千帆水过临江仙……”燕归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已不见，目光在暮色里变得凝重，他一字一句地说：“说实话，我欣赏你，你的确很有天分，又耐吃苦，这次的事情，让我决定了把这片基业交给你，但是，你想好了，有些事情，并非有天分，能吃苦，就能出头的，而你既然接手了，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你走出去，能真正代替我存在的那一天。”

“你放心，燕老大。”临江仙说，“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哪怕用我这一生。”

燕归来点头，目光又柔和下来。

他想起一个月前，在网上试探着问临江仙，要是我真的走了，你会担当起这一切吗？要是有一条路，或许会耗上爱情，耗上你最宝贵的青春，甚至耗上一生，却只要坚持走下去，就可以让你成神，你愿不愿意去呢。

临江仙当时说，这需要考虑，毕竟爱情和青春，是耗不起的东西。

成神，实在太遥远。

而今天早上，燕归来又正式说起这件事。

临江仙想起温怡，犹豫着说，成神，或许你燕归来一个就足够，而爱情，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数据，宝贵得太多。

那时，他忙完了论坛的事情，是打算和温怡的父亲好好谈一次，毕竟，两年的爱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实在不行，随便找个买他装备的老板级客户，要自己在对方公司挂个虚职也可以。

毕竟，这几年他的生意网越做越大，很多老客户，都是千金一掷的人民币玩家，其中不乏某些公司的BOSS，没时间也不愿意费心搞装备和等级，为了在虚拟世界的虚荣，直接买他手里的货，数十万的钱花出去，眼都不眨一下，时间久了，两方私交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