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根手指

长安城人口百万，在当时的世界，乃是第一大都市，市井闲汉们的眼界也比其它地方的开阔。稀奇古怪的各式宗教派别，王孙公子们上千人规模的群架，万里之外葱岭来的浩荡商队……在外地人看来新鲜无比的事儿，他们却已经觉得不再新鲜了。

不过今日，朱雀街两旁又站满了人。这种盛况，只在状元郎游街，或者是大军凯旋时才会出现。

那引得众人促足围观的，正是蒙古使节团。

这些发饰怪异的家伙穿着皮甲，身背短弓，马绺子上有的挂着斧头，有的挂着狼牙棒，有的则是传统的马刀，正是经典的蒙古骑兵装扮。

有个看热闹的闲汉咋舌道：“看这些蛮子杀气腾腾的，似乎了不得呀。”

“你懂个屁！”旁边就有人骂他，“有咱们墨将军的龙骧军在，这些个蛮子算个球囊，咱们大夏好儿郎一个顶十个！”

周围应者甚众。

这蒙古使节团足足千人有余，不过一大半却都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分明是耀武扬威来了。

使团进了玄武门，先在城里慢悠悠溜达一圈，这才散开。大队人马去城外驻扎，而领头的则去驿馆休息。

“恩和森大使，请进。”鸿胪寺卿朱德阳作了个请的手势，将一个蒙古汉子让进房去。

“恩，这房间很不错。多谢大夏皇帝对我们的照顾，我也不麻烦二位大人了，请回吧。”那恩和森刚进了屋子，就要送客。一口地道的大夏官话说得流利。

朴杰和朱德阳道：“那就不打搅了。”

刚走出驿站，朱德阳便一口唾沫砸在地上：“什么东西，真真是无礼至极，果然是蛮夷之人。”

朴杰连忙安慰道：“大人息怒，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呢，这不是自降身份么。”

朴杰和朱德阳今日负责接待蒙古使团的事宜，可是一阵好忙。不过最让二人不爽的，还是对方傲慢无礼的态度。似乎不是来求亲，而是来受降的。也怪不得，就连朱德阳这样的老实人也要发火了。

朱德阳哼了一声：“这些蛮子居然还敢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真真是不知好歹。看那些蒙古骑兵胯下坐骑，虽说是精挑细选的，却哪里有我大夏禁军的坐骑高大威猛。真是井底之蛙。”

朴杰却道：“大人此言差矣。蒙古马虽然矮小力弱，而且奔跑速度慢，但却不能小觑。”

“此话怎讲？”朱德阳问道。

“这蒙古马和咱们大夏禁军的健骑比起来，多有不如，但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耐力足，好喂养。这蒙古马连续奔驰的能力，可比大多数马匹要久，而且耐寒暑，不挑食，再配上蒙古人独特的战法，实在是所向披靡。”

朱德阳听了朴杰一席话，也有些佩服了：“没想到达绅还有这般见识，在这鸿胪寺却是屈才了。不若下次和皇上进言，去太仆寺当差？”

去那儿干什么，当弼马温么？朴杰连忙推辞道：“不了不了，在大人手下当差挺好的。”

二人一路说着，走向皇宫。晚上还有招待蒙古使臣的宴会，他们还得去准备准备。

夜晚的永乐殿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琉璃瓦，白玉墙，雕栏画栋，宏伟非凡。文武百官的席位分摆两侧，桌案上都是诱人的琼浆玉液，宫廷菜肴，让人食指大动。

宫女们如花蝴蝶一般在大殿里穿梭来往，端菜送酒。

朴杰此时却如前世酒楼里的大堂经理一般，指挥着忙碌不停的下人们，还要不时的陪着笑脸，招呼那些王公大臣们落座。

“达绅，好久不见呀。”有人在朴杰身后拍他肩膀。

朴杰转过头去，原来是那位痴迷科学的沈轩，沈大学士。自从到了长安城，他就再也没有和对方碰面了，说来倒是有些想念这位科学狂人似的大学士。

“多日不见，大人的精神越来越好了，看着大人的英姿，在下也似乎年轻了几岁。”朴杰笑道。

沈轩也难得哈哈一笑：“你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想找你讨论讨论术数，也找不到机会。”

朴杰道：“没办法，这不是为皇上效力么。等过了这段日子，一定登门拜访。大人您请。”

朴杰领着沈轩落座，又站到永乐殿门口客串门童。

不一会儿，朴杰现在的临时房东郑凡明郑大学士也来了。朴杰连忙笑嘻嘻迎了上去：“郑大人，请随下官入内。”

郑凡明指着朴杰笑道：“你这小子，总是没个正经。”他走进两步，凑到朴杰耳边又道：“对了，最近听所你和长乐公主有些流言，是不是真的？”

这老不休，真是人老心不老，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热衷八卦。

朴杰白了他一眼：“长乐公主殿下冰清玉洁，在下和她可是清清白白的。不过是求了她几次，要她帮忙让我见见青思罢了。”

郑凡明满脸不信：“真的？你这家伙可从来不说真话。再说了，依你那胆大包天的性子，莫说是公主，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敢调戏。”

靠，这老头还真是了解我。朴杰被呛得没话说了。

郑凡明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若你真对长乐公主有意思，倒不妨放开胆子试一试，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你能，也只有你敢娶长公主殿下了。”

朴杰见对方越来越口无遮拦了，连忙抬高了八个调子吼道：“郑大学士，里边请。”

朴杰这一嗓子，顿时惹来了喜欢凑热闹的官员，一个个围着郑凡明招呼客套个不停。朴杰趁此机会抽身离开。

“朴大人，请让一让。”

朴杰正看着郑凡明焦头烂额的招架一群官员，暗自好笑，却听见身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

原来是一个端着酒壶的漂亮宫女。朴杰见她怯怯的看着自己，让开路笑道：“哦，姑娘请。”

这漂亮宫女见这位年轻英俊的朴大人对自己露出一脸温柔的笑意，脸上擦的胭脂似乎愈发浓了。

“多谢大人。”她低着头轻声道谢，然后袅袅而去。

唉，这皇帝就是好啊，皇宫里随便拿出一个宫女，都比那青楼里的头牌漂亮，当初我咋就没穿越成皇帝呢？

他正在大发感慨，却见今晚宴会的主角之一，蒙古使团的大使恩和森来了。

除了这一脸傲气的家伙，他身后却跟着一位随从，让本以为对方会大摆排场的朴杰有些意外。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却是那个随从的模样。按戏文里的话来说，就是“身长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眼大如铜铃，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

若是用前世篮球明星来打比方，就是小巨人和大鲨鱼的合体。

永乐殿里所有人的眼光几乎都集中在了这位强人身上。朴杰也忍不住啧啧赞叹两声。看来今晚的宴会，免不了要起一番波澜。

这位蒙古大使坐下以后，那巨汉往旁边一站，宛如一尊铁塔，生生的将殿门外吹进的晚风挡住一大半。

似乎觉得这位随从很给自己长面子，恩和森得意的笑了笑。

这位蒙古大使已经是除了皇帝以外最后入席的人了。朴杰见人到齐了，自己的工作也算完成，就找到自己的位子落座。

要说这各方的座位也是有讲究的。皇帝自然是坐上首，以示无上威仪。两边则是品级够资格出席宴会的百官，文武分坐两端。而下首的，就是蒙古大使了。

本来以前那些属国，如高丽，安南等国的使臣出席宴会，都是和大夏臣子一样，坐在两侧的，表示其对大夏称臣，执的是臣子礼节。

不过这蒙古大使却要求坐在下首，那意思就是，我们和你大夏乃是平起平坐的。不过如今蒙古势大，皇帝也不得不答应对方的要求。

朴杰官不大，自然坐的位置离皇帝远。他刚一落座，却发现坐在右手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状元郎言子明。他如今已经从户部员外郎升迁为户部郎中了。虽说这品级只是由从五品升为了正五品，看似变化不大。但员外郎乃是编外人员，大多数是闲置，而郎中可是有了实打实的权利。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朴杰心里知道对方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待见自己，不过还是笑着打了个招呼：“言大人刚刚高升，正是春风得意，想必前途不可限量。”

“哪里，我看最近朴大人才是喜事连连呀。”朴杰知道对方是在暗指自己和长乐公主的事，讪讪一笑，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又闲扯了两句，殿侧突然响起一阵丝竹管弦之声，然后就听见太监高声唱诺：“皇上驾到。”

一身明黄龙袍，气度不凡的大夏年轻天子缓缓出现在群臣眼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下跪行礼，山呼万岁。而蒙古使臣则是起立躬身行礼。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长乐殿，如今却威严肃穆。

皇帝扫视了下方诸臣一番，抬手道：“众卿平身。”然后拉着皇后的手坐下，二人的感情倒是极好。

朴杰抬头看去，却发现那张龙椅却和以前所见不同，有些像沙发。他不禁哑然失笑。这位皇帝还真真是，懂得享受啊。

那蒙古大使恩和森率先起立，洋洋洒洒说了一番客套话，大概意思就是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云云，顺带提了提和亲的事情，就退了回去。毕竟这只是场面上的东西，具体的事宜两国早就商量好了。

皇帝动筷吃了一夹菜，群臣才开始进食。

宴会进行了片刻，一群轻衣薄纱的‎‎​舞‎‍­女‎‌‍‍​从殿侧鱼贯而入。

宫乐声声，姿容秀丽的‎‎​舞‎‍­女‎‌‍‍​们舞姿翩跹，身段曼妙，就如同一群轻盈的蝴蝶在殿中飞舞。大臣们看得如此如醉，就是皇帝，也饶有兴味的欣赏着。

见惯了前世那些流行街舞，这‍‌­​‌古­‌‍­‎代‌​‌‍​的宫廷舞蹈也是让朴杰耳目一新，看得津津有味。舞毕，宫女们又连忙换上热菜新酒。朴杰见那些还没吃多少，甚至一筷子都没动的菜就这么被端下去倒掉，不禁暗自摇头：浪费啊浪费。

他又转头去看那蒙古大使，正好瞧见对方和身后的巨汉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

“哈哈哈～”

恩和森突然放声大笑。

偌大的宫殿顿时鸦雀无声，和刚才的热闹气氛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贵使何故发笑呀？”大夏皇帝发话了。

蒙古大使看了殿中诸臣，面带傲色道：“回大夏皇帝陛下，我是在笑，我蒙古今后可以高枕无忧，千秋万代，兴旺发达了。”

“贵使何出此言？”皇帝又问道，语气中似乎有些怒意。

恩和森站起身子道：“我们大汗曾经说过，普天之下，能和我蒙古铁骑争雄的，也就是大夏了。不过今日一见，却发现大夏臣子们都沉溺于靡靡歌舞，没有丝毫血性。蒙古从此在天下再无敌手，我怎能不欢喜！”

这种狂妄自大的话放出来，在座的大夏众臣要还忍得住，可就不是男人了。就连那些侍立一旁的半男人：太监们，也是一个个激愤异常。

“大胆！无知小儿，本将军今日就要你好看！”朴杰对面席上站起来一位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

这些军人的脾气可是火爆非常。文官们也许还能忍得住，他们可是忍不住了。

那络腮胡子身手也是不凡，蹭的一下跳出桌子，就朝恩和森扑去。

站在恩和森身后的那个巨汉见有人发难，顿时怪啸一声，气势汹汹的迎了上去。

络腮胡子却是怡然不惧对方的巨大体型，飞身跃起，抡起钵大的拳头就向巨汉胸膛砸去。这一拳虎虎生威，再加上惯性之力，如果砸实了，恐怕就是一头大沽牛也受不住。

不过那蒙古巨汉也是了得，挺着胸膛就这么直愣愣的迎了上去。

长乐殿中群臣只听得“砰”的一生闷响。再看过去，却发现络腮胡子背手而立，脸色铁青。而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的巨汉却毫发无伤，甚至身子连晃都没晃一下。

巨汉又说了叽哩咕噜一大段话，变拳为掌朝络腮胡子打去。

络腮胡子见对方的这一拳声势浩大，脸色顿时一变。不过他也算有骨气，硬是没有躲避，双手交叉成斜十字护在胸前，准备和对方硬拼。

这次却是“咔”一声脆响，络腮胡子被生生的打退好远。就连地面上也留下了两道长长的鞋痕。

这时络腮胡子已经脸色发白，双臂抖动个不停。朴杰知道，他的两只手臂绝对是骨折了。高下已判。

络腮胡子忍着疼痛跪下，对皇帝道：“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皇帝却淡淡道：“墨将军快快起来吧。传太医来，好生为将军医治。”

恩和森挑衅似的扫了四周一眼：“蚍蜉撼树罢了。这位乃是我蒙古第二勇士达鲁八，还有哪位不服，尽管挑战!”

妈的，欺人太甚。老子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目睹了这一切的朴杰早就火冒三丈了。如今见对方如此嚣张，哪里还忍得住！

他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引得众臣的目光全部射向他。

恩和森见上次来接待过自己的那个年轻文臣居然站了出来，有些吃惊。他问道：“这位大人，可是要挑战勇士达鲁八？”

“正是。”朴杰傲然道，“我今日就要教训教训这莽汉。”

恩和森上下打量了朴杰一番，轻蔑道：“就凭大人？恐怕还敌不过达鲁八一根手指。”朴杰身高也就到那达鲁八的肩膀，大腿还没对方胳膊粗，这简直就是大人和孩童来比嘛。

朴杰回敬道：“我大夏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哪里是尔等蒙古蛮夷之地可以相提并论的。今日我用一根手指，就能让这莽汉站不起来！”

对面的军人们都对这位挺身而出的年轻人佩服不已，却又有些担心，纷纷向朴杰投去疑惑中夹杂着关切的目光。

朴杰还听到身后不知是哪位文官小声道：“朴大人，切不可意气用事。”

“皇上，这位朴公子不会有事吧？”皇后有些担忧的问道。

皇帝拍了拍对方的玉手：“放心吧，朴杰这人我了解，鬼主意多，绝对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

恩和森一脸不信的看着朴杰道：“这位大人，您这是喝糊涂了吧，还是快快离开，换一位勇士来和达鲁八较量。”

朴杰冷笑道：“我可没醉，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来赌一赌。”

“赌什么？”

“我让人端来一张椅子，你让这莽汉坐下，我只用一根指头，就可以让他站不起身。若是我成功了，那你就必须得向在座诸位请罪，若是那达鲁八能站起来，我就任凭你处置。”

恩和森轻蔑的看了朴杰一眼，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来人哪，端椅子来！”皇帝连忙吩咐道。他是一点也不担心，就准备看朴杰怎么收拾对方了。

很快，两名太监就抬着一张特大号的椅子进来，然后往大殿中央一放。

那恩和森又叽哩咕噜对巨汉达鲁八交待一番。巨人面带轻蔑的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下。那瞧朴杰的眼神，分明就像在看一只老鼠。

看你还嚣张得了多久。朴杰冷笑一声，也走到对方身前，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顶在对方额头上。

朴杰转头对嗯和森道：“好了，你叫他可以用力了。”

恩和森又对巨汉达鲁八说了两句蒙古语。

过了片刻，恩和森见达鲁八没有动静，大声用蒙古话喊道：“你快动呀！”

“我用了力，可是站不起来。”

恩和森的脸有些难看了。他仔细看了看达鲁八，发现对方额头青筋直冒，大滴大滴的汗珠滚滚而下，巨掌都快将扶手捏碎了，显然是使力到了极点。

再看那朴杰，却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他吹着口哨，甚至还有空闲用腾出的另外一只手来掏耳朵！

这小子难道会妖法？恩和森难以置信。

不但是他难以置信，就是皇帝两口子，还有大臣们，也都目瞪口呆，表情几乎都一样，皆是圆瞪双眼，嘴巴大张。

有过了一会儿，那达鲁八终于放弃，摇着头大声嚷嚷。

朴杰看了恩和森一眼。对方只得黯然道：“我们认输了。”

朴杰笑着收回了手，说道：“大使，兑现承诺吧。”

恩和森脸上阴晴不定。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达鲁八会败在这文弱书生的一只手指头下。他心有不甘，又道：“不对！你们大夏人最擅长阴谋诡计。你一定是使了什么妖法。胜之不武，我不服！”

“大人，你可是想要耍赖？”

“我不服气，你们胜之不武！”恩和森还是那句话。

朴杰一挑眉毛：“那好，既然你说我耍阴谋诡计，那就再比一次，让你心服口服！”

朴杰环顾四周，一指道：“小姑娘，你过来。”

被朴杰点到的那个宫女正是刚才和他说过几句话的那位。

小宫女见自己一下子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顿时有些紧张，脸上怯怯的。

朴杰露出了哄女孩子最常用的柔和微笑：“不用怕，相信我。”

小宫女心中稍定，慢慢的走到大殿中央。

朴杰对恩和森道：“还是刚才的法子，这次就叫这位姑娘来试试，你敢么？”

恩和森犹豫片刻，咬着牙道：“好，若是这次再输了，我们就心服口服。”他想了想又道：“等等！达鲁八不能坐刚才那把椅子。”

朴杰心中暗笑。敢情他以为这把椅子有什么机关呢。你就慢慢去猜吧，量你想破头也猜不到的。

“那你说坐那里？”

恩和森指着自己所用的桌子道：“就坐在那里。”

“好，没问题。”

立刻就有几个宫女来，将桌上的酒食收拾干净，然后达鲁八又坐了上去。

朴杰拍了拍小宫女的手，眼含鼓励：“别害怕，一会儿就照着我刚才的样子做就是，你马上就要成为大夏的女英雄了。”

小宫女涨红了脸，坚定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