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术室外面守了一夜。没有人说话。一片死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芨总有一种在监守墓地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气像是要刺穿皮肤钻进血肉里面去一样，四周散发出清冽的医用消毒水味道，让白芨心里发毛。

明明是流火的六月，但却像是掉进了北极的雪海里一样冷。

又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手术室的灯熄灭了。医生出来了。陆大地是第一个冲过去的，还没张口询问，就看见医生叹口气说，她没有性命危险，只是她的嗓子……然后惋惜和抱歉的摇了摇头。

于是心一下子就冷了。如同生命中二十六个冬天的雪花凝成冰雹全部砸在了身上。心里却清晰的浮现出一句话来：

总有一天，我云云笙就成为红遍全国的歌手！

歌手。

只是她的嗓子……

云云笙在巨星舞台上发生的事故就像是龙卷风一样迅速的在‌‎‍​娱‎‎­‌乐‎­圈‎­里席卷起来，无数别家明星的粉丝普天同庆，无数她的粉丝垂头哭泣，万物公司的大楼下面每天都聚集了很多云笙的粉丝，着急的面孔上挂着担心的泪滴。池薇站在十楼的窗户前麻木的看着楼下围成一圈的那些粉丝，脑海里闪过着名咽喉学齐教授摇着头说她的嗓子不太可能恢复到从前的脸。

于是那些愤怒与不甘统统化作一只掉进网子里不停的挣扎咆哮的雄狮。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其实内心里早就暗潮汹涌。就像是火山爆发前死一样的寂静无声。

从事发开始到现在已经两天了，云云笙还在医院里昏迷。池薇自从再寇子口中得到云云笙喝的那杯水是归荑给的后，只是情绪清淡的让纪瑜发布了一个云云笙身体不适近期调养的消息。之后到现在就在没有张口说过一句话。

还要这样沉默多久呢。纪瑜微微叹气想。

总经理室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助理用手势告诉纪瑜归荑过来了，纪瑜点了点头表示让归荑进来。归荑让助理等在外面，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纪瑜下巴往池薇那边扬了扬，然后无声的摇了摇头示意池薇的状况不是很好。

池薇……

等了一分钟也没有听见池薇应声。于是归荑稍稍走近她一些，小声的说，那杯水的确是我给云笙的，我有拿去医院化验，里面确实被放了东西，人喝下去后……

归荑没有说下去，语气的歉意足以说了一切。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池薇终于开口说了话，她转身看着归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你要害云笙的，所以你也不必道歉。

之所以这么信任自己，其实完全是因为那个人吧。归荑伤感起来，低声说，谢谢，很荣幸被你信任，只是……真的没办法了吗？

我从不怀疑齐教授的诊断。

那云笙……

我现在不想谈论云笙的事情，我只想知道那杯水你是一直带在身上的吗？

这个……归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纪瑜。

纪瑜在领悟过来这记眼神后，心慢慢的冷了下来。

不仅是纪瑜明白过来了，池薇也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池薇回想起那天比赛的时候黎桑笑的很诡异的说的那句“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的话。池薇盯着纪瑜笑了笑，说，“你最好祈祷这事跟她没关系。”

云云笙是在两天之后的傍晚醒过来的。双唇几乎看不见什么血色，眼睛里一直含着泪，整个人特别的憔悴。想要说话，但是张了张嘴嗓子就是一阵刺痛。

陆大地听到动静就立马关掉那些乱七八糟新闻的网页，放下手机，转身倒杯温水走了过来。声音温柔的像是黄昏中毛茸茸的夕阳。

感觉怎么样？将云云笙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来，稍微喝点水。

脖子上还缠裹着纱布，稍微牵动一下就是钻心的疼。轻轻抿了两口云云笙就轻轻摇头表示不想喝了。

陆大地把水杯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然后把云云笙搂在怀里，双手轻轻的握住了云云笙冰凉的双手。就这样静静的抱着她。彼此没有说话。可是云云笙却忍不住难过的哭了。有些事情不用陆大地告诉她，她自己的身体也会诚实的告诉她。

于是眼泪流出来，落在陆大地的手背上。

像是手背上刺进了一根针。

陆大地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忍住不哭，轻轻用脸磨蹭着云云笙的脸，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没事的云笙。没事的。

医生说留院观察两个星期。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白芨盛夏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里看望云云笙，陆大地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云云笙身边。云云笙想要打开病房里的电视看一下最新报道的新闻会把她演出事故夸张到什么地步，但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遥控器，云云笙想，应该是被陆大地藏起来了吧。不用想，媒体会对这次的事故夸张到什么地步。

云云笙父母是在事发的一个星期后匆匆忙忙感到医院里来的。那天白芨和陆大地都在。白芨很努力的说了很多笑话想要开导情绪低沉的云云笙。云云笙也都配合的努力笑着。那种笑容看的陆大地心里刀割似的疼。然后寇子就敲门进来了，云姐，您的爸妈过来……

寇子话还没有说话，病房的门就被­‌‎大‌­‍​­力­​‍​的推开了。然后云笙的爸妈就冲了进来。

陆大地和白芨找个借口出去了。留下他们一家人在病房里说话。

云菲看见自己女儿脖子上缠的那些纱布，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父亲云德也跟着红了眼睛。这次见面没有上一次那么情绪激动，张口闭口都说些指责云云笙的话。相比起来反倒是温情了许多。

说了很多柔软的话，云云笙都默默的听着。可能是她的父母没有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病情，以为她的嗓子还可以被医治好，还可以恢复到以前，拥有完美的声线。

所以她的爸妈才会改变她们对‌‎‍​娱‎‎­‌乐‎­圈‎­的态度说出，他们想了很久，如果云云笙还是坚持做一个歌手的话，那么他们现在会全力支持她的梦想的。

听起来是一句很温情的话，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云云笙却感觉像是一种讽刺。于是顾不上嗓子那里传来的疼痛，用着嘶哑的声音开始自嘲起来。

支持我的梦想？呵……现在支持我的梦想吗？啊？那为什么当年你们就是不相信十七岁的我是可以决定未来做什么的呢？你们知不知道那几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没钱没生计，我去垃圾桶里翻垃圾捡塑料瓶卖钱！身上恶臭的味道就像是一只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那时候我穷到连一碗泡面都吃不起，别人扔在我脚下的馒头我恨不得都想要捡起来吃下去！

我没有住的地方，我就只能去地下铁那里跟别人抢位置，我第一次去那里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按在地上打，后背的那一道伤到现在都还在，像是条丑陋的蜈蚣一只趴在我的后背上，时刻提醒着我曾经经历过多么不堪低贱的日子。

十八岁的生日就只能买得起一根蜡烛，我觉得心里很委屈很难过但我不能哭，因为从小到大我都不敢哭，我一哭就会被你们骂没出息不够勇敢不配做你们的女儿！哦对了，我还差点被人卖去淫窝里当‎­​­妓‍‎​‌‎女‎‎­！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怎么样，你们满意了吗？一心反对我的音乐梦想，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你们满意了吗？啊？是不是很失望，你们一心想要培养出什么都比别人优越的白雪公主就这样被我亲手毁掉了，你们能想象出那个被你们时刻要求说话得体穿着漂亮干净的云云笙，浑身脏兮兮的在垃圾堆翻来覆去的模样吗？

但是没关系，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们，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所以我从来不敢有一点点对你们的怨意，从来没有！

云笙……

别！过！来！

从病房里突然爆发出的嗓门吓了白芨一跳。抬起湿润通红的双眼，然后模糊的视线里白芨看见陆大地站在光线照不到的阴暗处沉默的低着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怀里抱着刚刚给云笙买回来的午餐，塑料袋上清晰的反射出一片潮湿的水光。

是，哭了吧。

病房里的爆发声还在继续。面对流着眼泪准备冲过来的父母，云云笙下意识的缩进病床的角落里。

我就求你们不要在靠近我了！带着你们大学教授的自以为是的高傲离我远一些！把那些堆成山的资料拿走！把你们次次要求我的第一名的虚荣拿走！拿走！全部拿走！现在跑过来跟我假惺惺的说全力支持我的梦想？你们听听我的声音，比一只报丧鸟叫还要难听！支持我的梦想？为什么你们十年前不支持！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十年后我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子你们才能看见我的决心！还是说医生已经告诉你们我的嗓子已经废了！再不可能恢复好了，所以你们跑过来说这些！你们是故意来嘲笑我的吗？！走！我求你们走！现在、立刻、马上走！

歇斯底里的哭吼声，到底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怨火呢，如同火山爆发般释放出摧毁一切的恐怖力量。终于可以得到尽情的发泄。

可换来的代价却是嗓子严重的发炎，连喝一口水也会疼得脸色发白，紧接着高烧不退，脖子被抓开的无数道伤口又重新裂开，渗出血丝。

医生说需要在修养两个星期，而且痊愈后可能会留下无法淡化的疤痕。

没有挣扎，没有难过，甚至也没有在哭过，这两个星期里就这样贴着退烧贴打着点滴生无可恋的望着窗外的晴朗世界，沉默着，一言不发。就像是……

云笙……白芨担心的喊了一声，声音很微弱，她怕吓到云云笙。

云云笙愣了几秒钟，才回过头对白芨笑了笑，然后声音沙哑艰难的说，不用心白芨，我还活着的……

云笙……

白芨，你说我当年离家出走，不顾一切的坚持音乐，是不是错了呢？自嘲的笑笑，这些年，每当我受到屈辱和折磨的时候，嘴上说着不后悔，其实心里早就后悔了，但是因为这么选择了，后悔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所以就这只能嘴硬着说不后悔而已……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我真的，很失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