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条死路?
母亲说,康笏南提出的续弦条件太卑下了,那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
父亲却说,康笏南倒是很开明。
但他们谁都没有把康家的续弦条件,同杜家联系起来。很显然,从杜长萱夫妇到杜筠青
,还没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既然与己无关,即使满城评说,那毕竟也是别人的事,闲事闲话而已。很快,杜家就不
再说起康笏南续弦的事了。那已是落叶飘零的时节,有一天,杜长萱带了女儿杜筠青,前往
里美庄,去观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礼仪式。那几位美国传教士,终于有了第一批耶稣的信徒。
他们邀请杜长萱光临观礼。杜筠青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当众洗浴吗?杜长萱笑了,便决定带
她去看看。
去时,雇了两顶小轿,父女俩一人坐了一顶。已经出城了,轿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
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父亲已经过来掀起了轿帘。
“不去看洗礼了,我们回吧,先回家——”
见父亲神色有些慌乱,她就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们先回吧,回家再说——”
父亲放下轿帘,匆忙离开了。
回到家,杜筠青见街门外停了一辆华美异常的大鞍轿车。父亲去会见来客,她回到了自
己的闺房,但猜不出来了怎样的贵客。并没有等多久,父亲就匆匆跑进来。
“走吧,跟我去拜见一个人,得快些。”
“去拜见谁呀?”“去了,你就知道了。赶紧梳妆一下,就走。”
杜筠青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就一再问是去拜见谁,父亲不但仍然不说,神情也更
紧张了。她只好答应了。
正在梳妆,母亲拿来了父亲的一件长袍,一顶礼帽,叫她穿戴。这不是要将她女扮男装
吗?
到底要去见谁,需要这样神秘?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说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们不说,我也不怕,反正你们
不会把我卖了。
杜筠青就那样扮了男装,跟着父亲,出门登上了那辆华美的马车。那天她就发现,赶着
这辆华美马车的,是一个异常英俊的青年。马车没走多远,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从一座
很普通的圆碹门里,走出一个无甚表情的人来,匆忙将她和父亲让了进去,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当然知道了,那次走进的是天成元票庄的后门。但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
儿,只觉得是一处很干净,又很寂静的深宅大院。他们刚被让进一间摆设考究的客厅,还没
有坐稳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间房中。
进门后,杜筠青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屋中摆设,就感到自己已被一双眼睛牢牢盯住。那是
一双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你就是杜长萱?”
“是。”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诸国都游遍了?”
“去是都去过。”
“那就不简单,游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我是给出使大臣当差,笏老你才是
太谷豪杰,生意做遍天下!”
“我看你也能当出使大臣,反正是议和,割地,赔款,谁不会?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
杜筠青,对吧?”
“对。”
“从小在京城长大,就没有回过太谷?”
父亲暗示她,赶快回答这个男人的问话。正是这个男人,一直贪婪地盯着她不放。不过
,她已经有些镇静下来。被富贵名流这样观看,她早经历过了。
“没回来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太谷。”
“你的京话说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长萱他去西洋,带你去过没有?”
父亲忙说:“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带她去?”
“我不跟你说,只跟你家女公子说,我爱听她说京话。”
“小时候,父亲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法兰西。”
“看看,还是他不想带你去。你父亲他只出使过法兰西,出使过俄罗斯没有?”
“他没有出使过俄罗斯,只是去游历过。”
“那他去过莫斯科没有?法兰西没有我们的字号,莫斯科有。就是太遥远了,有本事的
掌柜伙计都不愿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对孙大掌柜说,也叫他们三年回
来一趟吧,五年才叫他们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听我的,说来回一趟,路
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还不光在路途折腾啊?你父亲他出使法兰西,几年能下一回
班?”
“长时,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召回来了。没事时候,也就在京师
住着。”
“那他没有我们辛苦。哎,你把男装脱了吧,在屋里不用穿它。”
杜长萱就招呼她除下长袍,礼帽。杜筠青正被这位说话的男人盯住看得发慌,哪里还想
脱去男装!可那个引他们进来,一直没有表情的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等着接脱下的衣帽
。父亲又招呼了一声,她只好遵命了。
脱去男装,那双眼睛是更贪婪地抓住了她。这个男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就放肆地盯着
她,一直不放松。这是个什么人呀?
“你父亲他是跟着曾纪泽?曾纪泽他父亲曾国藩,也借过我们票庄的钱。左宗棠借我们
的钱,那就更多了。你父亲他借过我们的钱没有?”
“没有吧?”
父亲忙说:“在京也借过咱山西票号的钱,数目都不大。”
“哈哈,数目不大,哪家票号还肯为你做这种麻烦事?”
父亲有些脸红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话!我还要请教你,西洋女人,还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
女公子这样的天足吗?”
父亲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来,杜筠青就开始为这个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着迷,叫她走了好几个来回。
走完佳人步,这次神秘的拜会就结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装,跟了父亲,静悄悄地离
开了这处深宅大院。
杜筠青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神秘召见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这是要
亲眼相看她!
在等待相看结果的那些时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谁也没有议论康笏南是怎样一个男人
,也没有挑剔康笏南竟然采取了这样越礼、这样霸道的相亲方式,更没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
的命相,她们全家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给压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结果,什么都不
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脑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满头懵懂,什么都不会思想了。
当时,她们全家真是把那当成了一种不敢想象的幸运,一种受到全太谷瞩目的幸运。
相看的结果,其实也只是等待了两天。在那次神秘相亲的第三天,康家就派来了提亲的
媒人。媒人是一个体面的贵妇,她不但没有多少花言巧语,简直就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要
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里居然也不犯什么忌。康家传来话说,这次是请了一位
很出名的游方居士看的八字。这位居士尊释氏,也精河图洛书,往来于佛道两界。也是有缘
,正巧由京西潭柘寺云游来谷,推算了双方命相,赞叹不已。
跟着,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礼。聘礼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银折。可折子上写的却不简
单:在杜长萱名下,写了天成元票庄的五厘财股。
杜筠青和她母亲,不太知道这五厘财股的分量,但杜长萱知道。他的父亲在协成乾票庄
,辛劳一生,也只是顶到五厘身股。为了这五厘身股,父亲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遥远
的厦门领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里的妻小,几乎就永远留在他的梦境里
。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亲对杜长萱来说,几乎也只是一种想象。
杜筠青听了父亲的讲解,并没有去想:这也是康家给她的身股吗?她只是问父亲:“这
五厘财股,能帮助你回京东山再起吗?”
父亲连忙说:“青儿,我早说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谁说还要回京城
!”
母亲也说:“我们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婚期订在腊月。比起那奢华浩荡的葬礼来,婚礼是再不能俭仆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
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装,连凤冠也没有戴。因为天太冷,里面套了一件银狐坎肩,洋装
就像捆绑在身上似的。康家传来话说,这不是图洋气怪异,是为了避邪。在那个寒冷的吉日
,康家来迎亲的,似乎还是那辆华美威风的大鞍马车。上了这辆马车,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
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并没有为了迎接她举行太繁复的典礼。拜了祖宗,见了
族中长辈,接受了康笏南子孙的叩拜,在大厨房摆了几桌酒席,也就算办了喜事。
康家说,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礼不宜张扬。
不宜张扬,就不张扬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着的那一刻:与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简
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无法简略。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5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才看清
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他那边站着两
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笏南的老亭。她这边,
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你穿这身
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你们端灯过来,我看看她的脚。杜长萱他说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驻京的戴掌柜也常说
,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