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睡觉不老实,大半夜跑到别处去睡,最后索性把自己的营账让给他了,这才成了「他的营账」。
「他……」皇帝沉寂片刻,方道:「怎样了?」
郑容贞难掩得意:「有下官在还能怎样,自然是好得很,现在肯定还在呼呼大
睡!」
郑大人完全在说反话,平安会睡觉还不是他努力往人家嘴里灌进一壶烈酒的结果。这么一壶酒灌下去,别说平安这个平常只会小饮几杯的平常人,就算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人那也得东倒西歪。
皇帝自然不信,他了解平安如同了解自己的指掌,他相信即使天下人都棉里藏针欲置他于死地,平安也绝对不会是其中的一个。这份自信并不是凭空出现,它只针对十年如一日的老实人平安。
所以皇帝一直凝起的脸色稍稍缓了些,靠在软被上抬眼仰望帐顶,低语道:「他没事便好,等朕脸色不再这么难看,就让他来,不然他见了会担心。」
郑容贞坐正身子暗暗垂下眼,脸上不再有任何调笑神色。
这次秋狩,因为皇帝遇刺受伤,不得不延迟回京的时间,而直至皇帝遇刺的第五天,因为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不得不第三遍满山搜查凶手的禁卫终于在山林里发现一具尸体。
仵作检查完尸体得出的结论是,死者是十二个时辰前吞毒自尽,因为天气寒冷,基本没出现什么腐化现象,尸体眼白上翻,七窍流血,死者身着侍卫衣服,身上藏着几件暗器,并且还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样东西。
郑容贞先看暗器,这种暗器很特别,从尸体上共搜出四件,不是飞刀也不是飞镖之流,但却似箭,很短的铁箭,约一指长,自顶端看是一个十字星,斜看这个十字星却是一个类似飞虎爪的倒勾,很细小。若被这种暗器射人身体里,要取出来极其不易,直接拔,很有可能会连皮带肉,伤筋动骨,非得动刀把伤口切开取出不可。
这把暗器,和从皇帝身上取出的仍带血的暗器一模一样。看皇帝说话清楚,当时郑容贞还觉得只是小伤,看了这把暗器,才明了能让这个向来冷淡的皇帝脸色苍白的暗器是何等毒辣。
审视完这几件暗器,郑容贞拿过另一样从尸体上找到的东西,翻看这个东西时,郑容贞内心不由沉重。
这个案子还是有很多疑点,为什么这个人刺伤皇帝后不立刻自杀,反而要过了三、四日才要吞毒自尽?是不是在等皇帝是死是活的消息?若皇帝活着,证明他任务失败,唯有一死以让幕后黑手逃避罪责?
可若真是这样,为何这人临死之前不把这件东西处理掉?是嫁祸栽赃,还是另有图谋?
郑容贞去找皇帝,把他们找到的东西交给皇帝过目,并说出自己的看法。
皇帝伤势看似好了些,脸色不再苍白如纸,披着锦袍坐在床沿认真地查看郑容贞交给他的某个东西。
半灶香工夫后,皇帝喃喃:「居然是他们……」
郑容贞不由道:「皇上,还不能确定,毕竟仍有疑点。」
皇帝却冷冷一笑:「那郑爱卿以为是谁?」
郑容贞无言。
半晌,他低声道:「他们曾经帮过皇上……」
皇帝合上双眼:「不,他们帮的不是朕。」
柴火在炉中劈啪作响,沉重的气息在四处弥漫。
刺客尸体找到后的当晚,宋平安终于见到了皇帝,第一件事便是直挺挺跪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
皇帝挑眉:「平安,你这是做什么?」
平安愧疚地道:「小人有错,来向皇上请罪!」
「你何罪之有?」
平安眼里只有内疚和认真,「小人连累皇上受伤,罪该万死!」
皇帝抚额,一时无百,片刻后方道:「平安,你觉得扑上来为朕挡暗器是一个错误?」
平安赶紧连连摇头:「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指的是让皇上受伤这件事。」
「但你若不这么做,朕也会受伤,而且极有可能会伤得更重。」
平安低头。郑容贞也跟他这么说过,但他心里还是很不好过,总觉得是他害皇上受伤,他就是一个千古罪人。
皇帝静静看他。这人老实却也倔强,偶尔他还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突然唉哟一声。平安猛地抬头,紧张地问:「皇上怎么了?」
「平安快来扶朕……」皇帝一手伸向他,另一手装模作样地扶腰,一张俊脸痛苦地扭曲着,「快……朕伤口痛……」
平安二话不说,立刻站起,扭身就要跑出帐外:「小人马上去找御医!」
皇帝差点咬伤自己的舌头!以最快的速度气涌丹田,运气大吼一声:「回来!」平安脚下一顿,转过身去,只见皇帝一口气接一口气急喘,极似百岁老人床前残喘又似恶疾突发,实则是被呛的!宋平安吓得脚下又开始行动,皇帝适时缓过气,声音低了几度,努力平稳地道:「你过来扶着朕换药就好,不用传御医了。」
平安半信半疑:「真的吗,皇上?」
皇帝微眯眼睛:「你怀疑朕的话?」
平安立刻默默走过去。
皇帝暗中叹息,刚刚吼得这么大声,扯动伤处,伤口这会儿是真痛了。
平安自然不知情况,看了一下皇帝的背,眼见绕了身体几圈的绷带,伤口的地方正丝丝往外渗血丝,着急地道:「皇上,还是去找御医吧!」
皇帝一脸不容置疑,「不用,换药便好,朕的身体朕知道。」好不容易才见着平安,一会儿御医来了他肯定得走,再见又不知得等到什么时机,一思及起,皇帝蹙眉,深戚不悦。
平安见状,以为他很疼,也不再废话,问清药品绷带存放处,便立刻取过坐在床边,小心谨慎给皇帝换药,动一下说一句:「皇上,弄疼你了吗?」
「继续。」
皇帝倒也不嫌他啰嗦,不但平安说一句他答一句,且十分受用地勾起薄唇,沉浸于他过度的小心与关怀之中。
好不容易换好药,伤口也不再冒血,皇帝立刻不老实了,平安正要把药放回原处,皇帝则伺机在他站起来的同时一把揽入怀里,学青楼娼客那些风流调调,嘴贴上去就是好几下,努力挑战平安的脸皮厚度,每次不把他赧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绝不罢休,害得平安每次想逃却被他又拦又哄只能缩在他怀里继续被作弄欺负,每次想起都欲哭无泪。
第三章
「二皇子。」
靖熙脚下一顿,回头看见郑容贞笑容可掬地立于不远处,向他稍稍打了个揖。
「二皇子,这都快二更天了,您身边都不带宫女或侍卫到处乱走,若出了什么事,下边的人可担待不起呀。」
面对郑容贞,靖熙略显局促,双手垂于身侧,答道:「郑先生,靖熙想去见父皇。」
郑容贞一脸意料之中,笑道:「可眼下天色已晚,恐怕圣上已经歇下,更何况,没有皇上召见,你就这么去,不怕皇上不豫吗?」
靖熙垂首不语。
「二皇子还是先回自己帐中休息,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郑容贞摊手做出请的姿势。
靖熙闷闷不乐地走了,郑容贞尾随,直至见他老实回到帐中方才停下。
「儿子对父亲的敬仰崇拜?」郑容贞往回走,嘴中呢喃,「那种喜欢作弄人,看别人清闲就浑身不爽的笑面虎有什么好崇拜的?啧!」
回京之后养伤数日的皇帝找来郑容贞,问道:「先生以为,朕这三个皇儿脾性各自如何?」
带了几天孩子的郑容贞一脸预料之中,笑笑后道:「皇长子好动,二皇子喜静,三皇子柔性有余刚性不足。」
皇帝手指轻敲膝盖,若有所思道:「嗯,靖芷的性格比较像她母妃。朕想给他们找位教授学识的师傅,先生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郑容贞低头思忖,皇帝则在这时试探道:「知道吗?平安曾向朕推荐过一人。」
郑容贞一脸好奇,「哦?」
「他推荐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皇帝一脸笑容,郑容贞一头黑线。难怪秋狩时非要他带孩子,原来是早有预谋!
郑容贞顿时恭敬起来,诚惶诚恐地对皇帝说道:「皇上明察,臣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您还是另谋他人吧!
皇帝难得的宽容,眼波流转一脸和爱:「先生若是不愿,朕绝不强求,不过还是有请先生劳烦一下,多多帮朕留意合适的人选。」
「下官当竭尽所能。」客气客气礼数礼数,回过头去,全然忘了。
似乎皇帝也不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没过几天就直接把三位皇子丢进国子监里与其他官员子弟一道听课了。
皇帝遇刺一事没有随时间流逝逐渐风平浪静,反倒越闹越汹涌。因一人而牵全局,身处于这个局中,郑容贞更觉得沉重。他明白,皇帝毕竟是皇帝,有他绝对不容许侵犯的领地,不论是谁,胆敢贸然闯入,后果不仅仅是粉身碎骨,更会牵连无数。
这次,纵然刺客已经吞毒而死,但受了伤的皇帝看似平静的脸庞之下,血腥肃杀之气闻风即动。
不达到皇帝想要的效果,这件事,是不会罢休的。
对于慕容世家,郑容贞印象并不深,不是他对此了解甚少,而是这个家族实在是太低调、太低调了。让这个家族出名的,恐怕就是开元十五年,慕容家主带家族几人率领军队为皇朝夺回失地,并换来数十年和平的事件了。
那时国内已遍地颓丧之气,若不是慕容家族的出现,恐怕早巳经改朝换代。严格说来,慕容家对国家有功,还是大功!可是--
郑容贞合眼,脑中浮现曾经见过的,自刺客身上搜出的那件铜制信物,背后刻着小小的慕容二字。慕容家族低调,可姓慕容的,却少之又少,而有本事派人刺杀皇帝的,不会再找出第二个了。
郑容贞知道,这件案子还有诸多疑点,可问题是他拿不出证据,更不知如何劝说被捋了龙须,外表冷静,实则恨不能一刀解决所有敌人的天子。
皇帝一回京就下令彻查、彻查!彻查的结果如何?查出向来低调的慕容家通敌判国的罪证,查出慕容家窝藏包庇朝廷重犯,再加上买凶行刺皇帝,慕容家族的结局可想而知。
郑容贞在家中喝闷酒,平安来访,难得见他一脸凝重,问清是为何事后,平安不由陷入沉思中,片刻后,方喃喃道:「可是,郑兄,人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
「不过……」平安双手放置于膝上,眼睛盯着酒杯,「我还是希望皇上不要把无辜的人牵连进去。」
随后平安对他憨憨笑了一下:「放心吧,郑兄,皇上很厉害,知道怎么做最好。」
正因为皇帝厉害才不能安心。但郑容贞心中的话又如何向眼前这个根本不明白个中缘由的人诉说?对平安而言,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做对了需要表扬,做错便需要惩罚,可是这世间,哪里又有如此黑白分明的界限?
郑容贞只是对平安笑笑。不会想太多是福气,踏踏实实地过每一天,不会过多地去烦恼未来的事,别人的事,甚至是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
随后两人相对无言,宋平安见郑容贞还没能展颜,也不知该接着说什么。郑容贞一杯接一杯喝酒,觉得身边人似乎太过安静,斜一眼过去,见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儿,不用多想便知道自己的情绪感染到这个容易为别人担心的老实人了。
郑容贞转念一想,放下酒杯,笑问:「平安,那日皇帝中暗器受伤时,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比什么都管用啊,他一说完你就舍得放手了。」
郑容贞话里的调侃让平安双颊微红,不好意思地道:「没说什么,就是让我相信他,他不会有事的。」
「你相信他?」
平安认真地点头:「我相信皇上。皇上向我承诺过的事情,都一一办到了,他说他没事,结果他真的没出什么大事,不是吗?」
郑容贞只是一笑,不置可否,握住酒杯正要喝,忆起什么瞄了平安一眼,又放下,在他面前摆上另一个杯子,满上。
「一个人喝酒只能算喝闷酒,有人陪着才能喝得痛快。来,平安,陪我好好喝上几杯。」
平安还没饮完一杯,他便已经喝尽半壶,见他起身又抱来一坛酒,平安在他倒酒时忍不住拦住。
「郑兄,以前我就想说你了,酒喝多伤身,你还是少喝一点吧。」
郑容贞笑着挪开他的手,继续给自己倒满,「你不让我喝酒伤的是我的心,更何况,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本就是一句戏言,说者无心,听着的宋平安却一脸大骇,蓦然起身两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头对天絮絮叨叨:「老天爷,他是说醉话糊话傻话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