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50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午后,我和同村的几个十七八岁的大半拉子(注1)无聊的在村里老光棍—徐老竿儿家里围坐在火盆边,边烤火边用铁筷子拨拉火盆中豆杆火里的黄豆吃,一边打闹着熬冬。隐隐的远处传来了铛铛的锣声,而且还好象吆喝着什么。渐渐的声音近了,吆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是土改工作队和村里的积极分子,通知屯子里的年轻人,晚上去工作队所在地。也就是村里最大的宅子—逃走的财主胡大拿家,给年轻人普及文化知识以及土地政策教育,而且还说会后给去的人炖顿大肉吃,这美事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蠢蠢欲动了。
天还没黑,胡家大院里就开始陆续出现在家猫冬(注2)的年轻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唧唧喳喳的,说着些东家长、西家短、老王家前天粹俩碗的琐事。正房正门打开了,村积极分子妇救会主任老赵家九婶子招呼大家,让大家进东屋。大家一拥而上直扑了过去,进屋后发现地上没有凳子,北边的墙上挂了块黑板,所有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往炕上挤,大姑娘们和老实巴交的也就只好站在地上了。满满一屋子五六十人,我们一块玩的几个村里不着调的家伙(注3)都挤坐在炕头上了,顺便把先挤上来的,看着不顺眼的家伙给踹地下去了。一群小孩子屋里外头的乱钻乱跑,也盼望着能跟着混口肉吃,炕上地下的这个乱……
老赵家九婶子掀开门帘迈步走进屋里,站在了黑板前举手示意,大声的让大家安静下来,乱哄哄的屋子里声音渐低。外号屎壳螂的老史家二嘎愣子坐在炕头歪着脖斜眼问九婶子:“九婶子,你把这村里能动换的青棒子(注4)、大姑娘的可都招来了。那肉呢?我怎么连个猪毛都没看着呀!别是为了让我们来开会凑人头,糊弄我们吧?”九婶子眯缝着眼笑着说:“我倒是想糊弄你们,但咱政府不让呀!我是代表政府通知大家的,工作组的刘同志昨晚就定了。早上他去镇上买猪,杀好了带回来,我估摸一会儿准到!你们就等着吃顿大肉吧!”挨着二嘎愣子身边坐着的肉球子抱着膀子不阴不阳的接话道:“要是吃不上大肉,我们几个今晚就把你家那条黑狗烀喽,要不这哈拉子(注5)可压不下去!”九婶子依然笑着说:“把那哈拉子先压压吧,一会别看到肉急得生吃!谁没肉吃我都把你那屁眼子塞满喽!”蹲在炕沿下老实巴交的大嘎愣子对坐在炕头的二嘎愣子说:“二啊,别闹哄了。要不咱回吧,这乱哄哄的准没好事!”二嘎愣子大大咧咧的冲着哥哥吼道:“要走你就滚着!操的咧!他妈了巴子的!吃肉还不是好事,啥是好事?这大冷天的,都多久没见着油花子了?”
屋子外面传来了赶大车吆喝牲口的声音。九婶子说:“看,肉来了吧?都别乱了,来俩牤子(注6)把肉和粉搭进来。这就要开会了!”她转过身来指着大嘎愣子和靠在门边的老徐家三宝蛋子说:“就你俩了,跟我走,其余的都老实待着。让那谁那谁那个谁,给大伙先来两段落子(注7),好不容易的凑合这么齐础,让大伙热闹热闹。”边说着边把她三大伯子家的闺女,双棒中的老二—二丫拽到了黑板前说:“你给大伙弄段《马前泼水》、《王二姐哭坟》啥的,我们几个这就下手炖肉,一会儿,刘同志回来给大伙开会。”
这功夫,大丫挤了过来站在炕沿边跟我说:“穷犊子的个大眼皮,你就不能往里挤挤让我搭个炕沿边儿坐会呀?”坐我身边的二嘎愣子嬉皮笑脸的说:“挤挤,挤挤,高低挤挤。没准哪天大喇叭一吹大丫成四嫂子了!我们几个再没顿酒喝?别的没我们什么事,香嘴臭屁股的事儿,可别把我们拉下。”边说着边往里挤身后的肉球子,腾出了一屁股的地儿出来,我也就顺势往里挪了挪,让大丫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大家哄哄着一阵大笑。我翻着大眼皮冲大伙说:“都笑啥?我哪天还真就把大丫娶家做老婆。怎地?有谁有意见啊?”大丫眼里含着笑照我后脖颈子就拍了一巴掌:“谁说嫁你了?美的你吧?还啥都敢说了?”我笑了笑缩着脑袋说:“再打我?我明天就求九婶子上你家提亲去!”啪!我又挨了一巴掌。“你去!你去!你去我爸腿给你削折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翻着白眼大声说:“都笑啥!听我小姨子唱落子!”大丫照我屁股蛋子上拧了一把说:“你还没完了是不?”我赶紧放低声音:“听落子,听落子,小不小姨子的完再说。”
注1:大半拉子:指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属于那种还未完全成年男子。
注2:猫冬:指当时的农村一到了冬天,庄稼地的活忙完后没有其他的活计,只能在家里等待来年开春天气转暖后再下地耕种的那段日子。
注3:不着调:指那些有些经常偷鸡摸狗、打架惹事的人。
注4:青棒子:类似大半拉子,指十七八岁未完全成年的大小伙子。
注5:哈拉子:口水。
注6:牤子:指有力气的年轻人
注7:落子:东北的一种民间小曲。
第二节
“夜半三更里呀!月光护窗棂,耳听窗外,磕搭烟袋,一定是我的情哥哥来......我的那情哥哥呀!你要听明白......前院有狗,后门你进来呀!脚步你可要轻轻的迈.......”二丫的落子唱了起来,屋子里也就安静了下来了。小孩子们都插在大人腿缝里,伸长脖子听这唱得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落子。二嘎愣子直着脖子咽着唾沫怪声说到:“唱的好!唱的好!浪浪的唱!爷们、哥们的就好这口!”我压低了声音:“别吵吵了!听着吧,再**吵吵,我跟肉球子把你扔出去。”二嘎愣子冲我吐了吐舌头嘟囔着:“操!小姨子,你也把着。”翻了翻白眼,不作声了。
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刷锅、生火、剁肉、切菜还真的是在炖肉。我站起身来扒着大丫头顶掀开门帘子,看到宝蛋子蹲在灶台口引火,大噶愣子已经抱了好多的劈柴棒子。锅台边九婶子跟几个积极分子忙前忙后的,洗的洗;切的切;剁的剁这顿忙活。我坐下来暗暗的想,今天一定得造(注1)饱饱地,这大肉炖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这大冷天整顿大肉,这冬猫得,嘚(注2)!
正想着,门帘子被挑了起来,随后九婶子进屋来让大伙往里站,在门边清理出一块地儿,大噶愣子跟宝蛋子搬过来几条长板凳放在那里。进出只留下了一条一尺宽的过道。在对面也摆上了几排长条板凳,让站在地上的人坐了下来。
纷乱的狗叫声由远至近,紧接着传来了齐刷刷的脚步声......“立正!向左转!向右看齐!向前看!”“停一停吧!我们欢迎工作队的刘同志和部队上的同志们!欢迎欢迎!”九婶子停止了忙活,边说边带头鼓起掌来,七零八落的掌声响了起来。门外先走进来一队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挨排正坐在门边的长凳上,随后工作队的刘同志跟一位军人和一位很严肃的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刘同志站在了黑板前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静一静!小孩子们都出去,我宣布会场纪律。为了防止敌特破坏,保护会场安全,会场周围已经戒严,无关人员不得靠近。与会人员不经准许不许随便进出,会议期间不许大声喧哗,不许随意走动。”小孩子们不情愿的都被请了出去,门外那些年长些来凑热闹想顺便捞点便宜的,也被赶了出去,而我们这些想走出去的人就只好呆在原地不动了。
大丫悄悄的抓住了我的手牵动了下,我们对视了一下,我握紧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走开就在这坐着,看看究竟能发生些什么事,外面端枪站岗呢,走是走不了了。刘同志介绍了和他一起走进来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某部队的梁排长;另一个是区武装部的李部长。梁排长向大伙敬了个军礼,带了几个当兵的就走了出去,李部长在靠黑板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下来。刘同志站在黑板前开始讲话“......土改让我们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是人民的党,是给贫下中农撑腰做主的!让耕者有其田,让劳苦大众当家作了主人.....”一段常规的政治性讲话后“请武装部李部长做征兵动员,宣布征兵工作的具体要求和安排。大家欢迎!”
李部长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八个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然后转过身来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开口说:“解放了的劳苦大众们!我们今天的胜利来之不易啊!可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纠集在一起,扶植起日本鬼子的傀儡--南朝鲜李承晚匪帮,妄图全面占领朝鲜,以朝鲜为跳板,窥视我东北,妄想牵制我们,阻碍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其用心何其险恶,手段何其歹毒!妄想让我们走回头路,还想让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当亡国奴,奴役我们劳苦大众!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几句话讲的慷慨激昂,煽呼得在场的人热血沸腾,都跟着大声的应和着“对!不能答应!绝对不答应!”接着李部长更强有力的声音说:“对!我们绝不能答应!所以我们要踊跃报名参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解放深处水火之中的朝鲜人民!把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打回他们的老家去!”话锋一转他接着说:“我知道大家都愿意报效祖国,报名参军去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不分男女符合条件的;愿意参军的只要欠欠屁股就好,我们热烈欢迎。不想去的就坐着别动,如果破坏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就按敌特分子论处,严惩不贷!”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落在了我们这些不着调的,挤坐在炕头的这伙人脸上。我慢慢的抬起头看看围坐在我身边的人:二噶愣子、肉球子、付牛逼、三生子、二成子、三虎子、中年、二胖子、大猪脸子...我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可屁股底下的炕却已经越来越热了......
注1:造:吃。
注2:嘚:美滋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