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东北的冬天,大地被皑皑白雪覆盖。月夜里的旷野如同白昼,嗷嗷叫的北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我转过身子背对着风敞开大衣把大丫侧身揽在怀里,她仰头看着我,脸上没了倔强眯缝着眼很受用的样子。也许是喝了点酒的关系,大丫的脸红扑扑的这个俊,抬头看看前方茫茫的雪海、蜿蜒的路。仨马拉的胶**车在雪路慢跑着,马脖子下挂的铜铃铛随着马儿有节奏的奔跑配合着马蹄子发出呱哒,呱哒,华铃,华铃悦耳的声音,如果不是前途未卜、心怀忐忑这意境真的是太美了。
我们几个新当兵的分坐在四辆大车上,每辆车都坐着几个抱着枪的老兵。中年坐的车在最前面;后面是付牛逼他爹赶的大车,付牛逼自己坐在他爹赶的大车上,爷俩不时的在唠着什么;我们这辆车跟在他们后边;我身后是三虎子跟二胖子坐的大车;最后边的是二嘎愣子跟三生子。走着走着就听到最后的车上二嘎愣子扯着嗓子嚎上了“......你要让我来呀啊!谁他妈的不愿意来呀啊!哪个犊子他不愿意来呀啊!啊,你们家的院墙高呀啊!四处架炮台呀啊!就怕你爹用洋炮嗐呀啊!啊......”
三十里地的路很快就到了,进驻屯镇已经是后半夜了,大车赶进一处很大的院落。人们都从大车上跳了下来,老兵们很快集合、站队列队去了后院,大车也都卸了牲口排在了院子里,牲口都拉进了牲口棚,肉球子的娘也被人押走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傻站在院子里。大丫在我身边悄声问:“这是哪呀?好深的宅门呀。”我闷着声:“操了地,这咋还没人管了。别是要冻咱一宿杀杀咱的威风吧。”三虎子接茬说:“他们要是那么不仁义我他妈的也翻墙跑喽,这大冷的天还刮着烟炮(注1)不得冻硬喽哇!”正说着,有人朝我们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说:“让新来的同志们久等了。我这后边事多,对不起,对不起李部长呢?”李部长从大门的岗楼里走了出来说:“怎么样老王?都安排好了吗?”“安排好了,都安排好了。新兵住这西屋,炕都烧热了,七个人的行李也都准备好了。”他走近挨个看了看我们,惊诧道:“这怎么还招了个女的?这也没女兵的房间呀?这小罗锅子是嘎哈的,也是这批的新兵?”李部长笑着说:“没关系,这些小伙子里有这丫头的未婚夫,他们住一个屋子不会有问题,你再多弄套行李给这罗锅子,我招了个文书。”中年咧嘴乐着说:“哥几个怎么样?我这阴魂不散的跟上了吧?”我说:“你还**乐呢?真要打起来,胜了,你追不上;败了,你跑不了;上了战场第一个别故(注2)的就是你。”中年歪着头说:“操!一个屯子光屁股玩到大的弟兄,你们几个楞棒的(注3)就不能拉着我点呀?”大伙一边说着一边跟着那个老王走进了一间屋子里。
屋里两盏油灯挑的贼亮,热气扑脸。我们几个脱了大衣爬到炕上打开了捆着的行李开始捂被窝。大丫被让到了炕头,我在她身边。她打开了那个小布包袱笑嘻嘻的说:“我把我爹的袍子皮褥子偷出来了,外面不像家里你带着铺身子底下别冰着了,这东西又软乎又隔凉。”她一边说一边把皮褥子铺在了我的铺位上,那王同志抱着套行李走了进来问:“这行李撂哪?”我对身边的二嘎愣子说:“你往后串串,让损驼子挨这。”二嘎愣子坏笑着:“操了地,你别是怕我睡着了打把式干过去吧?”说着让出个铺位。我把中年拉了上来,二嘎愣子接着说:“大丫,怎么样你还没跟这么多老爷们一坑睡过觉吧?这下你可过着瘾了,那抬大炕的(注4)都没你狠。”没等大丫说话,我就接过来了:“麻利睡吧,这热炕以后指不定睡得上睡不上呢,这大半夜的还斗什么嘴呀?大丫,三生子吹灯。”很快大伙都和衣躺下了,折腾了这一晚上大伙都累了,虽然除了大丫我们都很沮丧,但吹灯后大伙还是很快的就睡着了,我拉着大丫伸过来的手渐渐的也睡了。
注1:烟炮:凛冽的北风刮起积雪弥漫天空,像又在下雪一样
注2:别故:死亡
注3:楞棒的:指身体好、强壮
注4:抬大炕的:指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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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天刚朦朦亮,一阵军号声惊醒了我们。我翻了个身又闭上眼想再睡会儿,感觉头顶方向一阵发凉,二嘎愣子带着冷风挑开门帘子就吵吵:“你们猜猜对面屋里住的是谁?”没人搭理他,他接着嚷嚷:“是朝鲜屯金高赖他们!”我听到这一骨碌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问道:“他们多少人?”“不知道。听说话,一屋子都是他们屯子的高丽棒子(注1)。”炕上的人都爬了起来,三虎子瞪着眼说:“四哥,操家伙吧!这伙人见到咱们就得死掐。”中年不紧不慢的说:“都老实儿的,掐什么掐?这是哪呀?这么些个拿枪的圈着咱们,打群架?不是打着灯笼进茅房--自己找死呢吗?都**消停的。”
对面屋里的人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是我们屯子西面20多里朝鲜屯的人跟我们年龄相仿,他们屯子都是鲜族人。朝鲜族人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不跟我们汉族人通婚,也不怎么来往。他们爱吃狗肉、喜欢辣的食物。金高赖是他们屯子的孩子头,跟我们年龄相仿。从小到大我们跟他们的架那是没少打,互有胜负,我们这伙人抱团跟他们有直接关系,从小到大是见着就打。尤其是夏天,我们两个屯子以河为界,河东是我们屯子的地;河西是他们朝鲜屯的地。夏天我们都喜欢到河里洗澡、摸个鱼、逮个王八、抠个蝲蛄什么的只要碰上就得掐,至少是扔上一顿土拉喀。我家以前的地就在河边,要是我落了单他们还会偷摸过河收拾我,那金高赖脑门子上的疤还是我用压地头的标界石给留下的呢。
虽然中年这么说,我们还是有点紧张。我让大丫退到了炕稍围着棉被坐着,我们几个把被和褥子卷了起来收拾利落披着大衣坐在了炕沿边上,齐刷刷的都盯着门口不做声,准备万一出什么情况别吃亏。不一会听到外面有几个人进了外地,王同志挑帘进来了,笑呵呵的开口说:‘哈哈哈!怎么都起来了?昨晚睡得还好吧?出俩人去弄点水好好洗洗脸,马上就开饭了。“我示意三生子跟二胖子下地去弄洗脸水,二胖子回头问:“不能打起来吧?”中年说:“去吧,他们敢打你!我们撕了他们!”二胖子悻悻的跟着三生子走了出去,我们紧张的心也有点放了下来。水很快打来了还是热乎的,我拽过来一盆招呼大丫过来先洗,大丫爬过来却对我说:“你先洗吧,哪有爷们汉子的洗剩水的,我一会再去打。”我笑了笑就跟他们抢着用水扑棱了几把脸,然后大丫把水弹在了地上压压灰土,自己端着个盆问三生子:“你们在哪打的水?”三生子指点着说:“出门西边就是伙房,大锅里捂着水呢。”我们等大丫洗过了脸就又回到炕上有一句、没一句的斗嘴。
不一会外边进来仨人,前两个人端着两个大盆,一盆小米稀粥、一盆玉米面的发糕,上面还压着一小钵嘞咸菜,后边的人端着一摞子大碗,撰着把筷子。把东西放在了炕上,其中一个边摆碗筷边说:“赶紧趁热吃吧,不够到厨房取去。”三虎子咧嘴说::“当兵不错呀,早上也有干的?”我们几个边打哈凑气儿的闹着,边西里呼噜的吃完了早饭。三生子跟大丫说:“把你那包袱皮借我呗?”大丫说:“借这嘎哈?”“这发糕蒸的喧腾,我包点饿了吃。”大丫把包袱皮扔了过去说:“你就长了个吃心眼。”付牛逼跟二胖子把家什送了回去,我们几个就又躺在了炕上望房顶。付牛逼跟二胖子回来时还带来了一个人,是邻村的孬蛋。他们的屯子在我们屯子的东南面,离我们也有二三十里,我们跟他们屯子的一伙子顾顾头们(注:2)时好时坏,也打过、也好过,因为互相套着亲戚,所以关系还不错。孬蛋进屋后中年问他:“你是怎么报名的?”孬蛋说:“甭他妈提了,我们村开会说报名参军,谁也不乐意来。最后农会主席何大脑袋出了个损招,让他那俊姑娘脸冲墙蒙着眼敲鼓,我们这些个青棒子围一圈传花,鼓声停时花在谁手上谁去,结果我们几个就他妈的就来了。当时光紧张了,到这儿才他妈的想明白,何大脑袋一磕烟袋她闺女就停,我们是被何大脑袋糊弄了。”反问我们“你们怎么报名的?”我们几个相互瞅瞅说:“我们是嘴馋,想坐炕头吃肉来的。”中年说:“把门帘子挑开,问问对面屋那群高丽棒子是怎么来的?”二嘎愣子下地挑开了门帘子冲着东屋喊:“嗨!那对面屋的,你们怎么报名的呀!”我们都下了地站在门里看着对面屋的动静。对门的门帘子也挑了起来,金高赖站在门口脑门子上的大疤啦格外明显,他用别扭的汉语说:“你们的怎么来的?我们的喝米酒、吃狗肉地来的。”交流了半天才整明白,他们是先吃的狗肉、喝的米酒,然后征兵报名。吃得好、喝得多、没憋住尿的就来了。
注1:高丽棒子:指鲜族人
注2:顾顾头:另类
?第三节
到这儿也没心思跟他们打架了,相互的看着也再不那么不顺眼了。中年开口问道:“那朝鲜国是不是跟你们一式的呀?”金高赖说:“一个的民族,那里还有亲戚的。我们的逃难的来这里的,我们的皇帝跟你们的一样的被日本的杀了。”我说:“我们不打你了,要不你来我们这边待会儿,这隔着门、离着框的多别扭。”他有些怯怯的说:“我的不过去,朋友的你们过来。”我迈步就往外走,大丫拽着我跟着也过去了,除了二胖子我们都过东屋来了。金高赖把屋里的十几个人捻到了炕稍,把我们让到了炕上,我们对面坐下聊了起来。金高赖说:“你们的愿意到我们的那边去打仗,我们的真朋友地。”跟我握了握手接着说:“我阿爸的说了,如果的能把我们的老家的那里变的和这里的一样,死了的也值!你们的愿意的到我们的祖国的为了我们的好日子的打仗,我们的以后永远的好朋友的,再不打了的。”中年说:“大清朝的时候,朝鲜国还是我们的附属,每年都要纳贡觐见的。现在让小日本子给祸祸苦了。听说,也不是多大以上的人,不会说鬼话的就砍喽,大姑娘小媳妇的都弄去到鬼子的兵营卖大炕(注1)。这小鬼子让老毛子打跑了,这美国人又开始接茬祸害,也真够这高丽棒子的一呛。”
正说的热闹呢,王同志跟李部长走了进来。李部长说:“都在这儿那,大家伙准备准备,一会儿老同志来教你们打背包,然后我们出发去县城。”我们回到自己屋里照着老兵的样子打好了背包,互相帮着都背在了肩上,我把大丫的行李困在了我的行李上跟大伙走出屋子。我们新兵有60多人被排成了三排,前边有十来个背着枪的老兵开路,后边跟着20来个老兵由另一个叫刘排长的人带着出发了。后边还紧跟着两辆马拉的雪爬犁,上边用苫布蒙着不知道拉点子什么。驼子中年跟李部长分别坐在一架爬犁上,我拉着大丫的手走在前面,老兵都在后头,就这么上路了。
驻屯镇离绥棱县城有六七十里路,走得再快也得三四个时辰,走出镇子我低声对大丫说:“上后边告诉三生子那吃货,发糕别独吞,中午保不齐大家得饿着。”大丫站住了脚.我接着走着不一会儿大丫追了上来跟我说:“我告诉他了,他说放心吧,他怎么的大小的也得给一起出来的一人留一块。”走着走着天上飘起了雪花,渐渐的大了起来,鹅毛般的大雪飞飞扬扬,像漂浮在空中的精灵慢慢地落下,茫茫的旷野弥漫着飘落的雪花,没有一丝风,耳边只能听到走路时脚下发出的咯吱声和后边马铃铛发出的‘哗铃’‘哗铃’的声音,怅怅的心情木然的走着。
临近午时队伍停了下来,后边的爬犁赶了上来。李部长跳下来说:“休息会儿,大家都垫吧垫吧。”说着把人都围拢过来,揭开了爬犁上的苫布打开捂着的棉被,里面竟然是雪里红玉米面菜团子(注2),棉被捂着还有点热乎气,大家过来纷纷抓几个往嘴里塞。就听到三生子说:“操了地,我他妈的怕饿着,在后边这一路吃了十来块冰凉的发糕,这准备了菜团子咋就没人告诉一声呢?有这热乎的还带馅谁还啃那玩意儿呀?”中年接话笑道:“你这个二虎吧唧(注3)的吃货,没听说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吗?”三生子说:“谁他妈的有你这损驼子知道的多、主意正呀!”说着把剩下的发糕倒在爬犁上,抓起个菜团子往嘴里塞。两爬犁菜团子没剩下什么,空出来一架爬犁。李部长说:“让女娃子也上车吧,走了一上午了也够她呛了。”大丫把行李从我背上卸下来搬上了爬犁,爬上去坐在了上面。队伍继续前进,直到傍晚时分才走到了县城。
注1:卖大炕:妓女
注2:菜团子:蔬菜加入调料后做成团状,然后在外面沾上面粉蒸熟
注3:二虎吧唧:傻
第四节
到了绥棱县的驻地天已经黑了,队伍进了一座青砖围墙的大院。里面人来人往的都是当兵的,我们跟鲜族屯的二十多人一起被分到了一间房子。临时搭的木板铺靠南北墙各一面,地中间生着炉子,炉子上坐着水壶,水已经开了冒着热气。我提了着行李把大丫领到了南面铺的最里边,把行李放在铺上,转身靠在行李上休息。带我们来的刘排长进来通知我们:“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二十分钟后开饭。”三虎子栽歪在行李上问:“有啥好嚼谷(注1)呀?还没缓过劲来就开饭。”刘排长瞅了瞅他没说话转身就走了出去。两袋烟的工夫外面传来了“嘟噜”“嘟噜”的哨子声,有人吆喝:“每屋出五个人出来打饭,开饭了!”我们出了俩人:三生子、付牛逼,鲜族屯出了三个人。他们五个很快把饭端了回来,三大盆高粱米干饭、两大盆猪肉白菜炖粉条子,后边还跟来一个人,给他们朝鲜屯的鲜族人端来了一小盆切好了的辣白菜。碗盆一阵乱响,盛了饭的人就着盆就造了起来。金高赖把咸菜盆推到了中间说:“你们的也尝尝,很好吃的咸菜。”一会功夫盆就见了底,大伙也基本划拉饱了,几个人送走了家什。大丫收拾了残局正准备再歇会儿,李部长走了进来冲大丫说:“你这丫头还跟这一帮大小伙子混呀?跟我走去女兵宿舍吧。”大丫回头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把大丫的行李跟我的行李解开,把皮褥子连同行李抱起来夹在腋下拉着大丫往外走,跟着李部长来到后边的一栋房子。来到门口站住了李部长冲里边大声说:“里边的老兵出来一个,把新来的同志接过去安排好。”应声出来了一个女兵,边往外走边慌里慌张的说:“听说招了个俊妹子,哪呢?咱瞅瞅。”我们站在门外,那个女兵跑到大丫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下说:“还真是俊个丫头,水灵。李部长谢谢啦!给我们招了个好苗子。”说着从我手里接过了行李拉着大丫进了屋子,我跟李部长反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大丫就追了出来把皮褥子塞到我手里说:“我们这有热炕,你铺上吧。”话还没说完转身就跑了回去。我夹着皮褥子回到我们的房间,屋子里已经有了鼾声了。懵懵的走了一天雪地都累坏了,我铺上了皮褥子、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很快也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被‘嘟噜’‘嘟噜’的哨音弄醒了,昨天走的时间长都很累,我们都赖在被窝里没有起来。李部长开门进来摘下帽子敲打掉裤脚鞋子上的雪,偏腿坐在了我的铺位上,我赶紧坐了起来。他扭脸对中年说:“他们今天出发去哈尔滨,你就别跟着了。我给你在这儿找点活儿干,也是为国效力。干得好,你以后还有可能跟他们一样;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回去吧。他们坐卡车走不能再带上你了。”中年看看我们几个叹口气,低头说:“这两天我感觉到了,部队上规矩大,不是闹着玩儿的。留这儿你让我干啥呀?”李部长说:“你不是有文化吗?就留下来给我们做文书,做点抄抄写写的事。”中年转身下了地抱拳哽咽着说:“哥儿几个,看来我们真得分开了。你们保重!回来,我们接着做朋友,我在这等你们回来。”他又转过身去抱拳对金高赖他们说:“你们也保重,以后就是一伙子的兄弟了,以前磕磕碰碰的事就都别再计较了,上了战场都互相照应着点,都活着回来。以后等你们回来咱们就好好走动走动,做个掏心肝子的真朋友!”金高赖说:“放心的吧,我们真朋友的做。”中年转身走了出去,李部长也跟了出去,剩下我们这些人酸酸的傻坐在这里茫然的对视着。
很快吃过了早饭,我们打好行李背包背上鱼贯着走了出去。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我们淌着齐膝深的雪在雪地里列好了队。我大概看了看,我们这些个新兵一共差不多有300多人,分别上了二十几辆苏联造的嘎斯卡车。大丫她们三十几个女兵都坐在了车楼子里,大丫刻意地上了我们这辆车,每辆车上都有两名老兵押车,前边有两辆大一点的越野卡车开路,最后边还跟着一辆越野车我们的队伍顶着星星又出发了。
注1:好嚼谷: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