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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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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毛衣又怎么了?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别打岔,她又问她说到哪儿了?

说到毛衣和毛衣惹来的烦恼。

不,她说她只有去教堂里听管风琴和做弥撒时的歌声,才得一点平静。她有时星期天去教堂做弥撒,让丈夫看一会孩子,他也该为孩子做一点事情,不能全付担子都落在她身上。她并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过教堂,现今教堂也对外开放,能自由出入,她进去听了一会,以后得空时就去。她还喜欢巴哈,是的,听巴哈的“安魂曲”,她受不了那些流行音乐,这镣绕她,她已经烦不胜烦,她问是不是讲得太乱?

她说,她开始吃药,每天服安眠药。她看过大夫,医生说这属于神经衰弱,她觉得非常疲劳,总也睡不够,可不吃安眠药又睡不着。她不是性苦闷,你不要误解了,她同她丈夫也有性‍­高­‌‍​潮‍‍​‎‎,也不是满足不了她,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他比你年轻得多,可他有他的工作,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甚至有点野心,一个男人有点野心没什么不好,他关在实验室里夜里经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闹。她不应该这么早有孩子,是他要的,他爱她,要她为他生个孩子,问题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她说她给她儿子织了件贴花的毛衣,她自己设计的花样,比展览会上的那些儿童服装还好看,至少她这样以为。她同她所里新调来的一位同事一起去看一个出口时装展销会,单位里发的票。那几天他们测试的仪器坏了待修,班上没事,他们乘上班的时间去展销会上转了一圈,想看看有什么可买的没有。他陪她去,说给他妻子也许买点什么。他们结果什么都没有买。他倒是也说她给她儿子织的那件毛衣胜过那些展出的儿童服装,她完全能搞服装设计。那以后,她开始琢磨,又买了本时装裁剪的书作为参考,用一块她买来一直没去做的粗毛蓝棉布同一块她不怎么戴的头巾剪了拼接在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连衣裙,穿着上班去了。进机房更衣之前他看见了,涛讲了一番,还说她就应该穿她自己设计的衣服。这之后没两天,他弄来两张模特儿时装表演的票,请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这些模特儿身上。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不,她说他说她如果容那件毛蓝布拼接的连衣裙上台,完全能比过这些模特儿,还说她身材特别好。可她说她知道她不够丰满。他却说模特儿并不需要乳防太高,只要腿长,身上有线条,又说她身上线条特别苗条,尤其是她穿那件毛蓝布连衣裙的时候。她说她也真喜欢穿这件连衣裙上班,因为是她自己做的,可她每次穿去他总要打量一番。有一次,她更衣出来,他又那么看她,还说请她出去吃晚饭。

她于是去了。

不,她说她拒绝了,她要去托儿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里不管。他问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让她单独出门?她说不是,但她出去走动也多半带着小孩,况且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觉。当然她并不是晚上一个人没出去过,让丈夫看一会孩子,总之,她不能问他晚上出去吃饭。有一天,他又请她第二天午间休息到他家去吃中饭,让她尝尝他烧的四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绝了。

不,她先答应了。可他又说希望她穿那件毛蓝布的连衣裙来。

她答应了?

不,她没有答应而且说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还是穿着这件连衣裙去上班了。中午休息时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这连衣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只不过拼接上两块丝绸,那条印花的丝绸巾单看甚至有点俗气,她只不过把那整块的图案裁开拼接在胸前和腰身上,就有点特别。她并不认为她身上的线条怎么好,她丈夫开玩笑都说她过于扁平,缺乏性感,难道一穿上这连衣裙就真那么好看?

你说问题不在于连衣裙。

那在于什么?她说她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说你没说在于什么,总之不在于连衣裙。

在于无论她穿什么她丈夫都无所谓,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她说她并不想引诱谁。

你连忙否认你什么也没说。

她说她什么也不说了。

你说她不是要找人谈谈?谈谈她的苦恼?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恼?你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不知道还说什么好。

说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说他全都事先计划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饭,她应该估计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该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坳,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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