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蒙蒙楼发亮,楼下有人在叫门。
“楼主寻你寻得要发疯,你这又是要去哪?”
曲宴站起身推开窗,回头看着阎须贺咧嘴一笑,“我不想回去。”
“紫阙已经被世人抬出水面,天一亮,我阎须贺的名字将传遍整个祁阳。”
“……”
阎须贺将颤抖的手交叉着握紧,“我等了十年,忍了十年,我不想再忍了!”
曲宴双手支着窗柩轻轻一跃,回过头指指自己的脸,“红绾教了我易容,不过我觉得太丑了,还是自己的脸好。”他看着阎须贺一动不动,淡淡吐了一口气,“你和楼主都一样,对紫阙执念太深,十年前我只多大呢,好多事都记不得了……”
“十年前……哈哈,整个大樊有谁记得过自己的罪孽。紫阙的强盛让他们害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冠以邪教之名将我们赶尽杀绝!如今除了你,我,和秦关楼里的一百多名兄弟,紫阙八千多条人命还剩几条?宫主一生坦坦荡荡,到头来……知道他们为何要打听我?紫阙虽然没有了,但他们一点好处也未捞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有从我这里得到……可我什么也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为何要放出风声引他们过来。”曲宴顿了顿,清亮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你敌不过他们。”
“我想报仇,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想得五脏六腑都疼,楼主的大计我等不了了。”
曲宴看着阎须贺发白的须发,看着他那双因激愤而充满血丝的眼,“有客人来了,我还是先行一步,楼主知道你有你的私情,他只让我告诉你,暂时断了你同秦关的眼线,他不想太早出现在江湖人眼底……必要时他会出手帮你。”
“我坏了你们的大计……”
露水染湿了晨曦,整个祁阳浸泡在一片微醺之中。曲宴朝他晃了晃身上淡紫的长袍,那是昨天晚上偷偷从阎须贺柜子里挖出来的。他看着这个年逾半百的男人,想起他肩背撑起的仇恨和哀伤,突然转过脸不想再面对他。他从窗沿跳下,越过房顶,走向另一面的长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他不想回秦关,不想回祁阳。他想帮阎须贺,但他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从秦关楼溜出来已经大半个月,想必曲晋已经急得跳脚,扯着嗓子破口大骂了。曲宴闷着笑,既然好不容易出来,就当游山玩水,更何况他知道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千盏,如果不出意外,是时候该打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铜元被封阳拖着赶了一宿的夜路,封阳被铜元缠着问了一宿的闲话。
“大啊……啊啊少爷,你说那个紫阙这么厉害,怎么会一夜之间被血洗一空呢?它不是以正派自处吗,怎么,怎么会被武林正道斩草除根呢?世人又怎会称其为第一魔教?”
“铜元你有完没完了,我说了我也是听人提起,朝廷与江湖向来分明,知道太多小心你的脑袋!再者,这世上哪有什么非正即邪的东西,就好像我说你铜元猪脑袋,你也未必那么笨!”
铜元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少爷,你太谦虚了……”
“你!……慢着!”
“哎呦喂!我的头!”
封阳猛地止住步子,一把拖住还在挠头的铜元,“现在是什么时辰?”
“辰初一刻。”
“我们一路赶来,虽未进城,却也是近郊,这个时辰,路上怎会一个人也没有?还有……”封阳指了指前方城墙上的大字“千盏”。
“……”
“我们是不是走岔路了?”
千盏确实是个好地方,在普通人眼里,它每年生产的花粉可供往各地与人使用,在习武之人眼中,这里的兵器修铸,放眼整个樊国,也无人能及。还有一点,这里是乾清山庄的落处。
乾清山庄,乃是历经了一百多年风雨的剑宗大户,现任庄主便是“陨山剑法”创始人乔真的嫡系曾孙乔荆连,而他的长子乔景安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剑客,与洛阳第一剑客王昭交情甚好。不仅如此,乾清山庄为何在江湖中得以多年屹立不倒,很大一部分是得益于他们世代搜罗的兵器谱。
乾清山庄有一个偌大的藏书阁,内里的藏书几乎囊括几个朝代现过世面的所有兵器,里面详尽记载着各种兵器的来历和使用方法。这般令世人咋舌的藏书量,正是因为千盏每年几乎所有的工匠,都是乾清山庄的人。
千盏除了这些,每月初八都有河灯宴,繁华喜庆,美不胜收。然而恰恰是这样闹热的地段,直到近午时分,城内城外才开始慢慢喧哗。
封阳找了一处吃饭的地方,两人坐在桌前看着街头人来人往。此次皇上让自己下祁阳调查人口失踪一案,看来已不止是人口失踪这么简单了,连千盏都已受到牵连,看来这方圆百里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朝廷早先向地方下达死命令,然而一个多月以来毫无进展,看来这事倒是十分棘手……封阳摇了摇头往桌上一倚,远远地看见两个年轻人朝他走来。一女子穿着大红的衣裳,头发高高束起,干净利落,另一人身姿挺拔,远远望去倒是一副风流公子样。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关楼楼主曲晋派去寻人的红绾和洛岑,这寻得也不是别人,正是半个月前从秦关溜出去的好侄儿曲宴曲大公子!
红绾说,曲宴爱凑热闹,寻到这里,能凑上热闹的也只有千盏两天后的河灯宴。
曲宴当然是来了,他倒并不知两天后有个什么河灯宴,而是听闻乾清山庄的二公子乔景天今天大喜之日。
红绾拿着画像抖了抖,“这位公子,你可曾有见过画像上这位男子。”
铜元一个猛子凑了上去,盯着画像看了一看,“没……有……吧……诶少爷,你见过吗?”
还未等封阳摇头,红绾又将身子凑近几分,“烦劳公子看看仔细。”
“不,不曾!”封阳唰地一下红了脸。
“打扰二位了。”
洛岑耸耸肩,朝楼下指了个地方,两人又转身出了酒楼。
铜元拿手肘捅了捅被大半个茶杯遮去了脸的自家少爷,“少爷,少爷!你又脸红了!哎,大将军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堂堂四品刑部侍郎,怎样都好,就是一靠近女人呀……啧啧啧。”
封阳将杯子轻轻撤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铜元。
“哎妈呀,我不敢了,少爷,我再也不敢了!”
曲宴在千盏河上晃荡了大半个下午,太阳晒得他懒洋洋地一动也不想动,他将帽子扣在脸上,瓮声瓮气地问道:“船家啊,带我去个好玩儿点的地方吧,你这都在河上晃了大半个下午了,天这么热,是只河蟹都被你煮熟了。
“这位小哥,我问你要渡到哪你说不知道,你让我渡你渡到太阳落了山再靠岸,我只有围着这千盏河转呐。”
“那能不能转圈儿啊。”
船家看着他,怔怔地杵着桨。
曲宴将帽檐往下拉,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一字一顿道“我,晕,船!”
临近傍晚的千盏河披着两岸的万家灯火,将点点渔船映衬得迷离而梦幻。这是一条环形的河流,紧紧拥攘着城镇的中心,一直延伸到西北的乾清山庄。曲宴歪歪扭扭地爬上了岸,他向船家挥了挥手,然后拐了弯往桥上走去。
等到这个时候,正是要去寻一个人。一个昼伏夜出的铁匠。曲宴听红绾说,这个人,曾经帮紫阙铸过一套弯月镰刀。
紫阙的东西……曲宴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之物。他有些许激动,脚步也更着雀跃了起来。他下了桥,迎着凉风眯了眯眼,却见一抹嫣红从鼻尖掠过,紧接着传来惊天动地的呐喊:“曲宴!”
曲宴一个激灵,转身就往回跑,跨上桥栏纵身一跃,单足轻点,抄水便往河的斜对岸飞去,他边躲边掰着指头冥思苦想,红绾不是还在闭关修练她的什么“业火踏莲”吗,洛岑不是忙着对付怡香苑的头牌姑娘么!
曲宴能逃出秦关半个月不被逮回去,便是看准了红绾和洛岑忙自己的家务事忙得晕头转向,没空找他,这两人从小同自己摸爬滚打,胡搅蛮缠在一块儿,自己想去哪他们都摸得一清二楚。远处呼声不绝,他往后头瞧了瞧,一咬牙,便调头朝主街跑去。
主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丝萝,丝萝春秋,花好月圆。此时这里正吹吹打打来了一拨声势浩大的迎亲大队。
“这便是乾清山庄迎亲的排场啊。”人群中有人在感慨。
“这二公子怎么先于大公子完婚?”人群中又有人在询问。
一老妪踮着脚向前张望,嘴上止不住地向人群里递着话:“你们是外来人吧,啧啧啧,这个二公子摆明了就该是乾清山庄的大公子,那个乔景安呐,没有人晓得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嘿,不过乔庄主待他还是极好的!”
一男子凑上前,“你,你说那个乔景安不是乔荆连的亲儿子?”
“是不是亲儿子我不知道哟,他还未及束发时被带回山庄,然后就莫名其妙成了大公子。据说当时大夫人闹腾得那叫一个厉害啊!”
“嘿嘿嘿……只怕是乔庄主早年干下的风流韵事……”
“诶,诶,诶……看,快看!”人群突然一阵推搡,迎亲队伍放慢了脚步,一男子着了鲜红的衣裳骑在大马背上,一鼎镂空的镶珠发冠金光闪闪,俊眉星目,一表人才。他向街道两旁频频作揖问好,乐鼓唢呐,大红缎子,簇着花轿摇摇晃晃向这边走来。
曲宴挤在人堆里,却远远看见洛岑在街对面邪邪一笑,再一回头,却见那抹比嫁衣还要红的身影已然立在了后头。正巧这时迎亲队点燃了炮仗,一溜的青烟从中升腾而起,花轿停在了丝萝长道的正中央。这是千盏人迎亲的老规矩,在主街鸣炮驻足,以求媒神之祖的庇佑。
人群中顿时有些杂乱,大家都想凑上前去一睹盛况,曲宴将眼珠子一溜,朝洛岑一挑眉,便越过人群向花轿奔去,他的速度极快,一眨眼就绕过旁人不见了踪影。
轿夫们个个被熏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捂着面拼命咳嗽。伴嫁招招手,一声哟嚯:“起轿!”
轿身一个猛晃,踉踉跄跄地被抬起来,轿夫们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吱声儿。
这……这……新娘子,怎么突然重了!